第二十五章 鐵漢馬辛
1
貝蒙特的避暑別墅就在五號公路旁,湖畔路上方一哩處,但賽德才開了不到十分之一哩就停了下來,睜大雙眼,覺得難以置信。
到處都是麻雀。
每棵樹,每塊石頭,每片空地上都站滿了麻雀。他眼前的世界詭異而迷幻:似乎緬因州的這塊土地從地底長出了羽毛。前方的路面消失了,完全不見蹤影,原來的道路上現在全是擁擠的麻雀。
某處的一根樹枝斷了。除此之外,四周只有車子的引擎聲。滅音器早在開始往西行駛時就撐不下去,現在完全失去了作用。引擎轟然大響,偶爾還有啪啪的爆炸聲,通常,這種聲音早把麻雀給嚇走了,但現在牠們卻一動也不動。
牠們就停在車子前方不到十二呎處,界限分明,像是用尺劃出來的。
(這麼多年來,肯定沒人見過這麼多的麻雀,)他想著,(自從上世紀末捕殺信鴿的舉動後,就一定沒有人一次看到那麼多鳥了,這簡直就像是戴夫尼.杜.馬力爾的小說場景。)
有隻麻雀跳到了引擎蓋上,似乎在窺視著他,賽德在牠黑色的眼珠中感到一股冷漠的好奇。
(牠們到底佔據了多少面積?)他想著。(一直到房子那裡嗎?要是這樣的話,喬治肯定已經發現牠們……那可就糟了。即使牠們沒到房子那裡,我又該怎麼前進呢?牠們不止是停在路上而已,牠們根本就是路。)
但他其實心知肚明。如果他要過去的話,就不得不從麻雀身上碾過。
(不,)他心裡呻吟道。(不,你不能這麼做。)腦海中浮現可怕的景象:成千上萬隻麻雀的身體發出骨頭爆裂的聲音,鮮血從輪胎下噴出,一團團沾滿鮮血的羽毛隨著車輪轉動。
「但我非過去不可,」他低聲說,「我不得不如此。」他笑了,表情變成可怕的痙攣,那一瞬間,看起來就像史塔克。他換到一檔,開始哼起「約翰.韋斯利.哈丁」。羅利的車子停了一下,差點熄火,接著又發出聲音,開始往前移動。
引擎蓋上的麻雀跳回到地面,賽德屏住呼吸,等待牠們同時飛起,就像在恍惚狀態時看到的一樣:一片黑雲飛起,有如暴風雨般的轟然作響。
相反的,車子前方的路面開始移動,麻雀開始向後退去,讓出兩條通道……正好是輪胎的寬度。
「天啊!」賽德低聲說。
這時他已在完全身處麻雀的包圍中。突然間,他從熟悉的地方來到了陌生的世界,這些麻雀則是陰陽兩界之間的守門人。
(這就是我目前的所在地,)他一面沿著麻雀讓出的通道開著,一面想。(闖進了活死人的地盤,願上帝保佑我。)
道路在他面前不斷延長,前方總是有著十二呎的通道,當他駛過這段距離後,又有十二呎在他面前延伸出去。車子從左右輪之間的麻雀頭上開過,但似乎沒壓著牠們,至少從後照鏡裡沒看到半隻死麻雀的屍體。不過這也不一定,因為車子一經過,麻雀便又會聚集在一起覆蓋路面。
他能聞到牠們的味道──淡淡的味道。他小時候曾把頭伸進裝著兔屎的袋子裡,深深吸了口氣。兩種味道很像。不噁心,但強烈而陌生。他開始擔心這些麻雀會吸光空氣裡的氧氣,在他還沒到達前就讓他窒息而死。
他能聽見車頂上有著噠、噠、噠的聲音,並想像麻雀站在車頂,與同伴交談著,指揮牠們何時該讓出通道,何時能安全的回到原處。
他開上第一個山坡,看見了滿坑滿谷的麻雀──麻雀覆蓋了所有的東西,把這裡變成了惡夢般的鳥群世界,不僅令他難以接受,更難以理解。
賽德感到頭暈,於是使勁甩了自己一耳光。與引擎的轟鳴相比,這耳光幾乎難以聽見,但他看見鳥群中一陣波動,像是打了個寒顫一樣。
(我不能開下坡,我辦不到。)
(你非去不可。你是知情的人。你是擁有的人。)
更何況──他還能到哪裡去呢?他想起了羅利的話:「當心,賽德,小心點。沒人能控制死後的使者,至少無法長時間的控制。」假使他退回到五號公路呢?麻雀在他前面讓出了通路……但他可不認為牠們會在他身後讓道。他認為要是現在改變了主意,後果簡直不堪設想。
賽德開始往下駛去……麻雀在他面前讓開了道路。
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開下去的,才一下去,他便在心裡把這段回憶給封印起來。他只記得自己不停地想著,(牠們不過是麻雀,天啊……不是老虎、鱷魚或鯊魚……只不過是麻雀而已!)
雖說如此,但放眼望去全是麻雀,牠們佔據了每一枝樹枝、擠在每一枝因斷折而落下的樹木上頭……絕對足以影響你的心靈,傷害你的心智。
他開到離湖畔路半哩的某個轉角,一片草坪出現在左邊……但那不是草坪,而是麻雀。
傷害你的心智。
(到底有多少隻?幾百萬?還是幾十億?)
樹林中又有一根樹枝斷了,聽起來像是遠處的雷聲。他經過威廉家時,看到房子上面站滿了麻雀,幾乎快要被壓垮了。他沒看到亞倫.潘格彭的巡邏車就停在威廉家的車道上,只看到了一個鋪滿麻雀的隆起物。
他經過了撒德勒家、梅森博格家、派尼家,其餘的他記不得了。但就在離他家四百碼處,麻雀消失了蹤影。一邊是被麻雀所佔據的世界,而六吋外的另一邊,卻連半隻也沒有。這就像有人在路上劃了條筆直的線,禁止麻雀越過。
賽德將車開進空地裡停下,打開車門後馬上吐了。他呻吟著,用手擦了擦額頭的汗。前方的兩旁是樹林,左方則是藍色的湖水,波光閃耀。
他又往後頭望去,那裡則是黑暗無聲、靜靜等候的世界。
(靈魂擺渡者,)他想著。(要是出了什麼差錯,被他控制了那些麻雀,那麼就只能求老天保佑了。)
他用力關上門,閉上了雙眼。
(冷靜下來,賽德。你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,可不是為了失敗才來的,鎮定下來,忘了麻雀的事。)
(但我辦不到!)他內心深處大喊著。聲音近乎瘋狂。(我辦不到!我辦不到!)
但他可以,也願意如此。
麻雀就在那裡等待,他也是,他得等到時機成熟。即使不是為了自己,也該為了麗茲和孩子們。
(假裝這是一篇小說,一篇你正在寫的小說,一篇沒有鳥群的小說。)
「好吧,」他低聲說,「讓我試試。」
他又繼續往前開去,同時低聲唱著「約翰.韋斯利.哈丁」。
2
賽德將車熄火,慢慢走出車外,由於車子實在太小,讓他忍不住伸了個懶腰。同時,喬治.史塔克也從屋裡走了出來,一手抱著著溫蒂,站在前廊上,面對著賽德。
史塔克也伸了個懶腰。
麗茲就站在亞倫身旁,腦中的尖叫幾乎從前額冒了出來。她拚命想把視線移開,卻無法辦到。
看著他們,就像看著一個人在鏡子前做體操一般。
兩人的外表截然不同──就算史塔克沒在腐爛也一樣。賽德纖瘦,膚色略黑,而史塔克則相當壯碩,膚色很白,儘管曬黑了點,但仍看得出來那白皙的膚色。雖說如此,他們仍非常相似。這種相似非常奇怪,並非雙眼所能看出。那是種來自裡層的相似,卻又確切存在,才會如此引人注目:伸懶腰時兩腿交錯,手指伸直貼在大腿旁,微微瞇起雙眼,這些習慣完全相同。
他們同時放鬆了。
「你好嗎?賽德。」史塔克裝出了害羞的聲調問。
「我很好,喬治,」賽德冷冷地回答,「你呢?」
「我也很好,謝啦。你想通了嗎?準備好了嗎?」
「嗯。」
在他們身後五號公路那裡,有根樹枝啪的一聲斷了。史塔克迅速將視線移向那裡。
「怎麼了?」
「樹枝斷了,」賽德說。「四年前那裡被龍捲風侵襲過,喬治。枯死的樹枝老是這樣掉下。你知道的。」
史塔克點了點頭:「感覺如何,老搭檔?」
「很好。」
「你看起來有點瘦。」史塔克視線落在賽德臉上,賽德能感覺到,這雙眼睛正試圖刺探他在想些什麼。
「你看起來更糟。」
史塔克笑了,但笑聲中毫無幽默的成分:「我想也是。」
「你會放了他們嗎?」賽德問,「如果我照你所說的去做,你真的會放他們走嗎?」
「會的。」
「我要你發誓。」
「沒問題,」史塔克說,「我發誓。南方人說話算話。」他那裝出來的南方口音完全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簡樸而莊嚴的口氣。兩人在夕陽下相望著,金色的陽光使一切顯得像夢境。
「好吧,」賽德過了一會後才回答,同時心裡想著:(他不知道,他不知道麻雀的存在,這祕密只有我才明瞭。)「好吧,就讓我們動手吧。」
3
當兩人就這麼站在門口時,麗茲意識到自己錯失了良機,她本可以將墊子下面有刀的事告訴亞倫的。
現在還來得及嗎?
她轉向他,就在這時,賽德開了口:「麗茲?」
他的聲音尖銳,是種極少有的命令口吻,彷彿他知道她想做些什麼……但他不許。當然,這是不可能的。但是她不確定,沒一件事是她能確定的。
她看著賽德,史塔克將溫蒂交到他手上。賽德緊抱住溫蒂,而溫蒂熱情地抱著他的脖子,就像剛才抱著史塔克一樣。
(就是現在!)麗茲在內心狂喊著。(現在就得開口!叫他快逃!趁孩子還在我們手中!)
但史塔克有槍,她想無論是誰都沒子彈那麼快。除此之外,她也很瞭解賽德,雖然她永遠不會說出口,卻深深覺得,他很有可能會在逃跑時把自己絆倒。
賽德走了過來,離她越來越近,她不能再欺騙自己假裝不懂他施的眼色。
(別亂來,麗茲。)他的眼神如此說道。(一切就交給我吧。)
然後賽德用另一隻手摟住麗茲,全家人站在一起,笨拙但熱烈地擁抱著。
「麗茲,」他親吻了她冰涼的嘴唇,「麗茲,麗茲,我很抱歉。我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,完全沒想到。我以為這……是無害的,只是個玩笑罷了。」
她緊緊抱著他,吻他,讓他的嘴唇溫暖自己的。
「沒關係,」她說,「一切會沒事的,對嗎,賽德?」
「對,」他說,往後退了一步,好看到她的雙眼。「一切會沒事的。」
他又吻了她一下,然後轉向亞倫。
「嗨,亞倫,」他微微一笑,「你改變想法了嗎?」
「改變了。今天我和你的老朋友聊了一陣子。」他看了看史塔克,「也是你的老朋友。」
史塔克揚起了剩下的眉毛:「賽德和我沒有共同的朋友,亞倫警長。」
「不,你和這傢伙的關係非常密切,」亞倫說,「事實上,他曾經讓你送了命。」
「你在說些什麼?」賽德嚴肅地說。
「我跟布理察醫師談過了,他對你們兩人的記憶猶新。那次手術非比尋常,他從你腦袋裡取出的腫瘤就是他。」他朝史塔克指去。
「你到底在說些什麼?」麗茲問,說到最後一個字時,聲音甚至變得沙啞。
亞倫將布理察醫師所說的全告訴了他們……但略過了麻雀襲擊醫院的那段。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賽德完全沒提到麻雀……賽德非得經過威廉家不可。而這只有兩種可能:賽德來的時候,麻雀已經飛走了,而另一種可能是:賽德不想讓史塔克知道麻雀的存在。
亞倫仔細打量著賽德。(他正在思考,也許有什麼點子,老天保佑那會是個好方法。)
麗茲聽完亞倫的話後簡直嚇傻了。而賽德則不住點著頭。史塔克──亞倫本以為他的反應會是最強烈的──似乎無動於衷,那張腐爛的臉上只有高興的表情。
「這讓很多疑問都有了答案。」賽德說,「謝啦,亞倫。」
「這不是什麼該死的答案!」麗茲尖叫著說,孩子們都嚇哭了。
賽德看著喬治.史塔克。「你是個鬼魂,」他說,「一個很特別的鬼魂。我們就站在這裡親眼看著一個幽靈。這不是相當驚人嗎?這不僅是超自然事件而已,簡直就是該死的史詩了!」
「我倒覺得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。」史塔克一派輕鬆地說,「告訴他們威廉.伯拉斯的故事吧,賽德。我還記得很清楚呢。當然,我那時還在你裡頭……但我可仔細聽進去了。」
麗茲和亞倫疑惑地看著賽德。
「你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嗎?」麗茲問道。
「我當然知道。」賽德回答,「身為雙胞胎,我們顯然想到的是同一件事。」
史塔克大笑了起來。雙胞胎也停止了哭泣,隨之笑著。「好極了,老弟!好極了!」
「我──或者說是我們──在一九八一年的時候和伯拉斯共事過,我還記得那是紐約的一所新學校。有一次,幾個學生問伯拉斯他是否相信死而復生這檔事,伯拉斯說他相信──而且認為我們全都是死而復生的人。」
「那傢伙很聰明,」史塔克微笑著說,「雖然他連槍也不會用,但還是很聰明。現在──你明白了吧。這根本不打緊。」
(這你就錯了,)亞倫一面看著賽德一面想著。(這很重要。從賽德的表情就看得出來……還有那些你不知道其存在的麻雀也證實了這點。)
亞倫懷疑,賽德的祕密比他剛才說出的那些還危險,但也許他們不過是半斤八兩。他認為自己沒說出麻雀襲擊醫院的事很正確……但也覺得自己像是站在懸崖邊緣,拋弄著過多的火把。
「我想我們也聊夠了,賽德。」史塔克說。
賽德點點頭。「嗯,的確如此。」他看著麗茲和潘格彭,「你們千萬不要做出任何……呃……不洽當的舉動。我要照著他所說的去做。」
「不!賽德!你不能這麼做!」
他將一根手指輕輕壓在她嘴唇上,「我能,而且我也願意。這並不是什麼罪行,不會有什麼悽慘後果的。紙上的文字讓他誕生,所以也只有紙上的文字能讓他遠離我們。」他朝史塔克撇撇頭,「你以為他確定這會有用嗎?不,他也只是希望有用而已。」
「你說得對,」史塔克說,「希望來自於人類的奶頭。」他笑了起來,笑聲相當瘋狂,亞倫認為史塔克就像他們一樣也在懸崖旁拋著火把。
他的眼角突然抽動了一下,亞倫微微轉過頭去,看見一隻麻雀就站在客廳西側的玻璃窗外平臺上,接著又飛來了兩隻。亞倫回頭看著賽德,看到他的眼睛輕輕轉動了一下。他也看到了嗎?潘格彭認為是的。那麼就沒錯了,賽德也看見了……卻不想讓史塔克知道。
「我們只是要去寫些東西,然後彼此道別。」賽德看著史塔克腐爛的臉,「就這樣,對嗎,喬治?」
「沒錯,老弟。」
「所以你得老實告訴我,」賽德對麗茲說,「你隱瞞了什麼嗎?你想做些什麼嗎?有什麼計畫嗎?」
她站在那裡,絕望地看著丈夫的雙眼,並未察覺到在他們倆之間,威廉和溫蒂正手牽著手,高興地互相對望,就像久別的親人終於重逢一樣。
(你不是認真的吧,賽德?)她的眼神如此問著。(這只是個計謀,為了讓他有所疏忽,對不對?)
(不,)賽德灰色的眼睛回答。(我是認真的,我非知道不可。)
但在他眼中是否還有別的訊息?隱藏得很深,只有她才能看見的訊息。
(寶貝,我會宰了他的,我知道該怎麼做,也有把握能辦到。)
(啊,賽德,我希望你是對的。)
「沙發下有把刀,」她慢慢的說,直視著他的臉,「我從廚房拿的,那時候亞倫和……和他……正在前廊講電話。」
「麗茲,天啊!」潘格彭幾乎是用尖叫的說。讓孩子們嚇了一跳。事實上,他並未像自己表現出來的那麼震驚。他已開始明白,如果要避免同歸於盡,那麼就只能靠賽德了。賽德創造了史塔克,所以也只有他才能消滅史塔克。
她轉過頭看了看史塔克,看到那令人厭惡的獰笑又出現在他臉上。
「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,」賽德說,「相信我,亞倫。麗茲,把刀拿出來,丟到陽臺外。」
(我得扮演一個角色,)亞倫想著。(雖然只是個小配角,但就像大學時戲劇老師說的──世上沒有小角色,只有差勁的演員。)「你以為他真的會放我們走嗎?」亞倫懷疑地問,「他會就這樣像瑪麗的小綿羊搖著尾巴離開嗎?老兄,你簡直是瘋了。」
「對,我是瘋了。」賽德說,然後笑了起來,笑聲就彷彿史塔克──瘋子的笑聲。「他瘋了,而我正是他的創造者,不是嗎?就像從一位三流的宙斯雕像裡跳出的廉價守護神一樣。但我知道該怎麼做。」他轉過身,嚴肅的看著亞倫,「我知道該怎麼做。」他緩緩地說,一字一句地加重語氣,「去吧,麗茲。」
賽德粗魯的叫了一聲,然後轉過身去,像是要和他們全斷絕關係一般。
麗茲做夢般地走過客廳,跪了下來,從沙發墊下掏出那把刀。
「小心別割著了。」史塔克說,聽起來相當嚴肅,「如果孩子們會說話,他們也會這麼告訴你的。」
她轉過頭,撥開臉上的頭髮,看到他的槍口正對著威廉和溫蒂。
「我會小心的!」她用顫抖而斥責的語氣說,簡直就快哭了。她拉開落地窗,然後走到陽臺那裡。有六隻麻雀就站在欄杆上,當她靠近欄杆時,麻雀分成兩邊讓開,但沒飛走。
亞倫看到她停了一會,看了看麻雀,手指捏著刀柄,刀尖朝下。他望向賽德,看到他正緊張地看著她。最後,亞倫望向史塔克。
史塔克正盯著麗茲看,但他臉上既沒驚訝,也沒任何懷疑。一個念頭突然浮現在亞倫.潘格彭的腦海裡:(他沒看見麻雀!他不記得他在兇殺案現場的牆上寫了些什麼,而現在又看不那些麻雀!他根本不知道牠們的存在!)
他突然發現史塔克也在正看著他,用那冷漠而腐爛的雙眼直盯不放。
「你一直盯著我幹嘛?」史塔克問。
「我想記住什麼是真正的醜陋,」亞倫說,「也許有一天我會說給孫子聽。」
「如果你再不克制你那張臭嘴,你根本就不會有孫子。」史塔克說,「別盯著我看,亞倫警長,這不是什麼聰明之舉。」
麗茲將切肉刀從二十五呎高的平臺上扔了下去。當她聽到刀落地時的聲音,開始哭起來。
4
「大家都上樓吧,」史塔克說,「賽德的辦公室就在樓上。我想你會需要打字機的,不是嗎,老搭檔?」
「這回用不著。」賽德說,「你比我還清楚。」
史塔克咧開的嘴唇上露出一絲微笑:「是嗎?」
賽德指了指上衣口袋的那排鉛筆:「當我要找艾歷克.馬辛和傑克.蘭格雷敘舊時,一向只用這個。」
史塔克看起來很興奮:「對,的確如此。我以為這次你會想來點改變。」
「沒什麼好改變的,喬治。」
「我也帶了鉛筆,」史塔克說,「帶了三盒。亞倫警長,麻煩你幫我到車上拿進來好嗎?就放在儀表板下的置物箱裡。」他看了看賽德,瘋狂地笑了起來,一面搖了搖頭,「你真是條狗!」
「沒錯,喬治,」賽德微微一笑,「我是條狗,你也是。老狗總變不出新花樣。」
「你很想快點開始寫作,對嗎,老搭檔?不管你嘴上說了什麼,但你的內心深處卻迫不及待。我看得出來。你很想寫。」
「你說的沒錯。」賽德回答,亞倫認為這句話並未撒謊。
「艾歷克.馬辛。」史塔克說,黃色的雙眼閃閃放光。
「嗯,」賽德回答,他的雙眼也隱約發光,「『砍他,我要站在這裡看。』」
「沒錯!」史塔克喊著,並且笑了起來,「『我要看血流出來。別讓我再說一遍。』」
他們倆都笑了。
麗茲看了看賽德,然後又看看史塔克,最後再將目光移回丈夫身上,臉色變得蒼白,因為她根本分不清這兩人的差別在哪。
懸崖邊緣更近了。
5
亞倫出去拿鉛筆。他的頭才伸進車裡一會,就覺得像是過了很久一樣,因此在他從車裡探出身後,心裡不免感到一陣輕鬆。車裡頭有股難聞的味道,讓他覺得噁心。在史塔克的車子裡找東西,就像進到一個打翻了氨水的閣樓一樣。
(如果這就是惡夢的味道,)潘格彭想著,(那我再也不要做夢了。)
他在車子旁站了一會,手上拿著三盒貝洛兒鉛筆,抬頭看著車道。
麻雀已經來了。
車道被麻雀遮住,完全不見蹤跡。就當他這麼看著時,更多的麻雀飛落下來。樹林裡全被麻雀所佔據。牠們落在地面上,無聲無息地凝視著他,就像個活生生的謎題。
(牠們是為你而來的,喬治,)他想著,開始朝屋子走去。走到一半,突然停了下來,心中浮現個可怕的念頭。
(要是牠們真正的目的是我們呢?)
他回頭看著麻雀,什麼也無法確定,於是走進屋裡。
6
「到樓上吧,」史塔克說,「你先,亞倫警長。客房臥室裡有個擺滿照片、玻璃紙鎮和小紀念品的櫃子,用手推左邊的門,它就會往裡頭轉去,賽德的書房就在裡面。」
亞倫看了看賽德,賽德輕輕點頭。
「雖然你沒來過,」亞倫說,「但對這裡倒挺熟的。」
「我的確來過,」史塔克嚴肅地回答,「在夢中常來。」
7
兩分鐘後,他們站在賽德書房那隱藏的門外頭。櫃子往裡一轉,露出了兩個入口,中間由櫃子隔開來。裡頭沒有窗戶,賽德曾告訴麗茲,想在朝湖的那面開扇窗戶,這樣他就能一面寫作,一面望向窗外,看看過往的船隻。
臺燈在書桌上投下光芒。書桌後頭放著辦公椅和摺疊椅,桌上有著兩本空白的筆記本,每本上頭還放著兩枝削好的貝洛兒黑美人鉛筆。賽德偶爾會使用的那臺IBM被拔掉了插頭,塞在角落裡。
賽德從客廳的壁櫥裡搬來了摺疊椅,現在,書房裡顯得相當對稱,麗茲對此感到一種不愉快的驚訝。這就像賽德來時,與史塔克舉止相似的翻版。本來只有一把椅子的地方,現在有著兩把椅子;本來只有一套文具的地方,現在有著兩套,賽德慣用的
(更好的)
寫作工具被扔在一旁。而當史塔克坐在辦公椅上,賽德坐在摺疊椅上時,這種混亂達到了頂點,讓麗茲感到一陣昏眩。
他倆的腿上還各坐著一個孩子。
「在被人懷疑並且過來搜查之前,我們大約有多少時間?」賽德問亞倫,他和麗茲一同站在門口。「說實話,並且盡量說得精準點。相信我,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。」
「賽德,看看他!」麗茲突然喊了起來,「你難道看不出來他想幹嘛?那不只是寫本書而已!他是要偷走你的命!你看不出來嗎?」
「噓,」他說,「我知道他要的是什麼,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了。這是唯一的辦法。我知道我在做些什麼。亞倫,大約多久?」
亞倫認真思考了一會。他告訴雪拉說要去吃飯,而且也打了電話,因此那裡暫時不成問題。要是諾里斯.瑞奇威克在的話,他可能很快就會開始擔心了。
「也許得等到我妻子打到局裡找我,」他說,「也許還會更久。她畢竟是個警察的妻子,早就習慣了等待。」他恨自己這麼說,這和他原本預料的完全不同。
賽德的眼睛像是逼迫他繼續說下去。而史塔克則像是根本不在乎,他拿起桌角一疊舊手稿上的紙鎮,在手上輕輕撥弄著。
「至少有四個小時,」亞倫勉強地補充說,「甚至一整晚。我叫克拉德幫我值班,他是個笨小子。如果有人會懷疑的話,只有哈里遜──就是你甩掉的那傢伙──或是牛津警局的亨利.派頓。」
賽德看著史塔克:「你覺得時間夠嗎?」
史塔克的雙眼像是閃亮的珍珠,冷漠而朦朧,纏著繃帶的手不停撥弄著紙鎮。他將紙鎮放了下來,朝賽德一笑:「你覺得呢?你應該很清楚的。」
賽德想了想。(我們都知道彼此在說些什麼,但也不認為這能用語言來表達。我們並非真的得寫作不可,寫作只是個儀式罷了。我們在討論的是接力與交換的過程。或者說的精準點,一種交易:用麗茲和孩子們的生命來交換……交換什麼?他想換的是什麼?)
但他其實很清楚這問題的答案。不知道才怪呢,早在幾天前他就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了。史塔克想要的──也已經在換了──就是那隻眼睛,埋藏在他腦裡能窺探內心深處的第三隻眼。
他再次感到那蠕動的感覺,並努力抵抗它。(這麼做太不公平了,喬治。我只擁有一群麻雀,你這麼做太不公平了。)
「我想應該夠了,」他說,「一切得等到動手之後才能確定,不是嗎?」
「你說得對。」
「就像蹺蹺板一樣,一頭起來,另一頭就落下。」
「賽德,你在瞞我什麼?你隱瞞了什麼?」
屋子裡突然靜了下來,空間像是變得太小,無法容納其中各種高漲的情緒。
「我才想問你這個問題呢。」賽德總算開口。
「不,」史塔克慢慢回答,「我把所有的牌都放到桌上了。告訴我,賽德。」他那冰冷而腐爛的手像手銬一樣牢牢抓著賽德的手腕,「你隱瞞了什麼沒說出來?」
賽德轉過身,直視著史塔克的雙眼。那股蠕動感已經遍佈全身,但主要仍集中在手上的傷口那裡。
「你還想不想寫這本書?」他問。
麗茲第一次看到史塔克的臉──不是表面,而是由內在發出──變了。他臉上顯露出茫然的神色,也許還帶著恐懼,或近似於恐懼的表情。
「我到這裡來,可不是來和你吃飯聚聚的,賽德。」
「那麼告訴我你這是在幹嘛。」賽德說。麗茲聽到了一聲喘息,隨後才意識到是自己發出的。
史塔克抬頭看了她一眼,又看向賽德。「別騙我,賽德,」他輕聲地說,「別想騙我,老搭檔。」
賽德笑了起來,笑聲冷漠而絕望……但並非毫無幽默感。這才是最糟的部分,麗茲在笑聲裡聽到了喬治.史塔克的聲音,就像她在史塔克逗孩子時看到了賽德.貝蒙特一樣。
「當然,喬治?我知道我會失去些什麼,這已經很清楚了。現在你到底是想開始寫作還是想去散散步?」
史塔克邪惡的雙眼盯著賽德,打量了許久。然後才開口:「好,他媽的算了,讓我們開始吧。」
賽德微微一笑:「這就對了。」
「你和這條子先離開這裡,」史塔克對麗茲說,「這是男人的事,我們要開始動手了。」
「讓我留在這裡照顧孩子。」麗茲脫口而出,而史塔克笑了起來。
「很好笑,貝絲。哈哈。孩子是我的人質,就像磁碟片上的防止寫入小孔,是這樣沒錯吧,賽德?」
「但──」麗茲開口說。
「放心吧,」賽德說,「他們不會有事的。在我寫作時,喬治會照顧他們,你沒發現他們喜歡他嗎?」
「我當然發現了。」她充滿恨意的低聲回答。
「記住了,孩子在我手上,」史塔克對亞倫說,「我要你牢牢記住,亞倫警長,別自作聰明。如果你想搞什麼鬼,是不會有好下場的,這只會讓我們大家全都完蛋。明白了嗎?」
「我明白了。」亞倫回答。
「出去時幫我們把門帶上。」史塔克轉向賽德,「該動手了。」
「嗯,」賽德說,拿起一枝鉛筆。他轉向麗茲和亞倫,喬治.史塔克的視線從賽德臉上移向他們,「走吧,出去吧。」
8
麗茲走到樓梯的一半處便停了下來,讓亞倫差點撞在她身上。她凝視著客廳的落地窗外。
外面全是麻雀。平臺已被麻雀給完全遮住了;在逐漸昏暗的陽光中,通往湖邊的下坡路上,全都是麻雀的蹤影;湖面上的天空全是麻雀,而且還有更多的麻雀從西邊飛來,越來越多,全朝著貝蒙特的湖邊別墅而來。
「噢,天啊!」麗茲說。
亞倫抓住她的手臂。「別出聲,」他說,「別讓他聽見了。」
「為什麼──」
他緊緊抓著她的手,帶她走下樓梯。他們進了廚房,然後亞倫將布理察醫師所說的其餘部分全都告訴了麗茲。
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她臉色蒼白的低聲說,「亞倫,我很害怕。」
他輕輕摟著她,雖然他也相當恐懼,但仍意識到這舉動實在有點娘娘腔。
「我不知道,」他說,「但我知道是賽德或史塔克把牠們召來的。我猜是賽德,因為他進來時一定看到了麻雀,但他卻一直沒提起。」
「亞倫,他變得不太一樣了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他打從內心裡喜歡史塔克……喜歡他的邪惡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他們走到前廊電話桌的窗戶旁向外望去。車道上全是麻雀,樹林裡和那有一把點二二的工具棚四周小道上也一樣,羅利的車子已經被麻雀給遮蓋住了。
但喬治.史塔克的那臺托羅納多上卻沒有,車子四周整齊地空了出來,就像是被隔離開來一般。
一隻麻雀輕輕撞在窗戶上。麗茲低呼了一聲。其餘麻雀不安地跳動著──漂動的羽毛彷彿波浪一直延伸到山上──接著又平靜了下來。
「就算牠們是賽德召來的,」麗茲說,「但他要怎麼用牠們來對付史塔克。賽德簡直是瘋了,亞倫。他老是有點神經兮兮的,他……他喜歡這樣。」
亞倫沒搭腔,但他也知道這點,他感覺到了。
「這就像是一場惡夢。」她說,「我希望能趕快醒過來,希望醒過來後一切就像從前一樣。像克勞森出現前,像史塔克出現前一樣。」
亞倫點了點頭。
她搖著頭看著他:「我們現在該怎麼辦?」
「我們負責最困難的事,」他說,「就是等待。」
9
漫長得就像永遠。太陽緩緩自湖西面的山丘中落下,天空逐漸暗淡,夜晚降臨了。
在屋外,最後一群麻雀落在地面上,加入了麻雀群。亞倫和麗茲能感覺到屋頂上那些像是數不清的墓碑般的麻雀們,但牠們只是安靜地等候時機來臨。
當他們在屋裡走動時,腦中的思緒像衛星捕捉信號般地轉動著。他們仔細聆聽著書房中的聲響,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,那裡卻沒一點聲音,甚至連孩子們的聲音也沒聽到。她希望孩子們已經睡了,但另一個聲音卻堅決地說:史塔克殺了孩子們,也殺了賽德。
靜悄悄的。
用他那把剃刀幹的。
她告訴自己,要是這事真的發生的話,麻雀們會知道的,牠們一定會有反應的,這肯定有所助益,雖說也許只能幫上一點忙。麻雀對這裡的環境不太熟悉。天知道牠們會有什麼舉動……或何時開始行動。
天色逐漸變暗,潘格彭突然開了口:「要是時間拖得太久,他們倆會開始顛倒過來,對嗎?賽德會開始病變……而史塔克則開始痊癒。」
她吃了一驚,差點把手上端的咖啡給掉在地上。
「對,我也這麼覺得。」
一隻烏鴉在湖面上叫著,聲音孤獨而痛苦。潘格彭想起了樓上兩對雙胞胎,一對也許正在休息,而另一對則在努力將他們的想像力合而為一。
屋外,天色更暗了,麻雀仍持續觀望等候。
(蹺蹺板在動了,)亞倫想著。(賽德的那頭翹了起來,而史塔克的那頭降了下去。)在樓上那扇兩個入口的門後頭,事情已經開始發生變化。
(無論如何,)麗茲想。(一切都要結束了。)
彷彿因這個念頭而引起,麗茲開始聽到了風聲──詭異而強大的風聲。只是湖面仍平靜無波。
她站起來,睜大了眼睛,雙手摸著自己的喉嚨,透過落地窗往外看去。她想叫亞倫,但聲音卻出不來。不過這已經不打緊了。
樓上傳來了奇怪的哨音,像是從某個變形的笛子中吹出。突然史塔克的叫聲傳了出來:「賽德!你在幹嘛?你在搞什麼鬼?」隨後傳出了像是槍響般的聲音。一會後,溫蒂的哭聲傳出。
屋子外頭,在暮色之中,成千上萬隻麻雀揮舞著翅膀,正準備開始起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