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arning: is_file():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(4096): <?xml version="1.0" encoding="utf-8"?> <!DOCTYPE html PUBLIC "-//W3C//DTD XHTML 1.1//EN" "http://www.w3.org/TR/xhtml11/DTD/xhtml11.dtd"> <html xmlns="http://www.w3.org/1999/xhtml" xml:lang="zh-TW"> <head> <title>人頭戀</title> <link href="stylesheet.css" type="text/css" rel="stylesheet" /> <link rel="stylesheet" type="application/vnd.adobe-page-template+xml" href="page-template.xpgt"/> </head> <body> <div> <h3>人頭戀</h3><br /><br />  醫院的重病症病房在頂樓。甚至是醫院中的工作人員,也很不願意到這一層來。每一個人,一跨出電梯,就會自然而然,感到極度的不自在,感到死亡的陰影,在到處遊蕩,隨時可以罩下來,攫走生命。<br /><br />  整個頂樓的那一層,使人一處身其中,就如身在生與死的界限之間,一邊是生,一邊是死。可是,卻沒有甚麼人,能夠離開死神的召喚。每天,都有病人被蓋上白布,由工作人員推著,通過電梯,到醫院的最下層的太平間去,到那時候,病人已不是病人,只是一具屍體了。<br /><br />  即使是最有經驗的醫務人員,也很怕看到那些屍體──那些因為各種癌症而死亡的人的屍體,癌細胞兇狠地啃噬著患者的生命,吞嚼著患者的血和肉,一個骨癌的患者,在進院時體重七十公斤,幾個月之後,當他被覆上白布,推進太平間之際,他可以只剩下三十五公斤,生命和血肉,一起被癌細胞吞掉了,癌細胞一蔓延,生命就消失。<br /><br />  自從癌症愈來愈普遍之後,全世界的科學家,都在集中力量研究這種疾病,但是至今為止,還是沒有法子控制,治療,甚至連它的成因,都找不出來!<br /><br />  所以,全世界醫院之中,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人,由於癌症而喪失了他們的生命。而在這家規模宏大的醫院的頂樓,由於患者全是沒有復原希望的癌症患者,所以也顯得特別陰森。<br /><br />  這種極度的陰森之感,當然是心理上的。實際上,即使是在晚上,走廊之中,燈火通明,白色的地,白色的牆,都應該給人明亮之感。然而,任何人一到這走廊中,就會感到陰森。<br /><br />  頂樓一共有二十四間病房,全是單人房,這家醫院的收費相當昂貴,普通人是住不起的,在這二十四間病房中的病人,非富則貴,全是「有辦法」的人。但是癌細胞似乎不理會人的地位和財富,窮人會患癌,富人也一樣會患癌──沒有法子可以令得癌毒遠離身體,再好的治療方法,也只不過是在死亡的過程之中,盡量減少患者的痛苦而已。<br /><br />  那一天晚上,在走廊正中,面對著電梯的值班室中,和平常一樣,四個夜班護士在當值。當值的夜班護士,一直是習慣把值班室的門打開著的。那樣,可以使心理上的恐懼減輕一些,要是把門關上,在房間中的人,就好像自己也在病房中一樣,心理上會感到死亡的重壓。<br /><br />  那天晚上,值班室的四個護士之中,有兩個是剛從護士學校畢業出來不久的,工作才開始,興趣和熱情都比從事這項工作已有二十年之久的沈大姐要高得多。沈大姐是經驗十分豐富的護士,今年四十五歲,從來沒有嫁過人,脾氣有點古怪,對於一切,都有點漠不關心的樣子。<br /><br />  這時,于蓮,一個十分健美、爽朗的二十七歲女郎,看起來比像運動員更像護士,正從走廊中走進來,向著在編織毛衣的沈大姐,嘆了一聲:「十二號病房的郎先生,只怕過不了三天了!」<br /><br />  兩個年輕的護士喉間發出了一下像是嘆息的聲音,沈大姐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一樣。于蓮又嘆了一聲:「他那麼年輕,才三十二歲──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的聲音有點冷酷:「人要死起來,十二歲也會死的,而且,你對十二號病房的病人,提得太多了!」<br /><br />  于蓮暗暗吃了一驚。她才離開十二號病房,十二號病房中的患者,是脊椎骨的骨癌,是四個月之前入院的。入院之際,他還是自己走著進來的,笑得很大聲,面色看來雖然有點蒼白,但是卻充滿了信心。他有著很濃的眉,高挺的鼻,身形可以說是壯健的。于蓮第一次見到這個病人之際,由於對方的眼光,徘徊在她飽滿豐盈的胸脯之上,還曾令得她一陣心跳。<br /><br />  于蓮在想,我對十二號病房的病人,提得太多了嗎?不是已經盡量注意,不讓醫院中任何人知道,怎麼沈大姐還會這樣說呢?<br /><br />  一定是在不知不覺之中,說得太多了!<br /><br />  于蓮感到了一陣難過,她努力忍著,才使淚花只在她的眼中打轉而不落下來。而且,當她心中感到吃驚的時候,她也早已轉過了頭去。<br /><br />  可是就在這時候,她還是聽到沈大姐,發出了一下近乎殘酷的冷笑聲。<br /><br />  那一下冷笑聲,倒未曾令得于蓮再吃驚,反而使她挺了挺胸,心中想:就算沈大姐知道了,也沒有甚麼,醫院中人知道了,也不算甚麼,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,也不算甚麼!<br /><br />  有甚麼關係呢?他只有三天可活了!<br /><br />  于蓮心中的他,就是十二號病房的病人,郎英生。<br /><br />  郎英生第一天入院的時候,注視著于蓮的眼光,就曾令得于蓮臉紅心跳。當天陪他入院的,是一個樣子看來十分威嚴,但是卻充滿了焦慮的中年人。事後,于蓮知道那是郎英生的父親,一位在事業上有極大成就的銀行家。還有三位著名的骨科醫生,其中一位,還是專門從美國請回來的。<br /><br />  郎英生看來很樂觀,當他進入病房之後,他還在大聲說:「隨便你們怎麼說好了,我不相信我很快就會死!我像是一個快要死的人嗎?」<br /><br />  他一面說著,一面還不忘向于蓮佻皮地眨了眨眼,目光又像是有意,又像是無意地,又注視著于蓮挺聳的胸脯,那又使得于蓮心跳了一陣。<br /><br />  從十五歲開始,于蓮就知道自己的發育比同年紀的女孩子要好得多。那一雙豐滿挺秀的乳房,曾給她帶來不少麻煩,她要故意用小兩號的胸圍把它們緊縮起來,有時還不得不故意彎起背來,使自己的胸脯看起來不是那麼挺聳。這種麻煩,一直到她讀完了中學,大家公認她是一個身材極健美的大姑娘了,才不再存在。<br /><br />  然而,自此而來的,是許多男性貪婪的眼光,于蓮本來也習慣了,可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,兩次,當郎英生向她投以這種目光之際,她會心跳得那麼劇烈。<br /><br />  于蓮是一個健美爽朗的女郎,可是在對異性的態度上,她卻一直十分保守閉塞。兩年前,一位年輕的實習醫生開始約會她,她也把他當作是自己唯一的男友,可是一年多了,她和他之間的關係,只止於嘴唇的輕碰。有一次,那位實習醫生一面口中喃喃地說著對她的讚美,聽得于蓮整個人飄然欲醉之際,他的手自她的衣襟中伸了進去。<br /><br />  當他的手觸及她的乳房之際,兩個人一起震動,他從來也未曾碰到過那麼堅實,那麼富彈性,那麼滑膩,那麼豐滿的乳房。而她,也從來沒有被異性觸及過。<br /><br /> 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,卻並不如一般在戀愛中的青年男女那樣,在有了這樣的動作之後應有的發展,而是于蓮用力推開他。而且,從此就不理睬他,這段交往,就此告一段落。<br /><br />  于蓮曾自問:為甚麼會這樣呢?她絕不是天生對異性抗拒的。二十七歲了,對異性有太多的綺想。有時,綺想會令她臉紅心跳,可是她在現實生活中,卻還是一樣堅拒著異性的追求。<br /><br />  她其實是明白的,那是因為,她不會隨便有一個異性就滿足,她要的是一個自己愛的男人。<br /><br />  或許是她要求太高,所以,一直未曾在她面前出現。<br /><br />  然而,為甚麼郎英生的眼光,就會令她感到如此不安呢?這實在是毫無來由的。<br /><br />  尤其,當入院手續辦好了之後,院長也來了,在值班室中,醫生、院長和郎英生父親,一起在用低沉而急促的語調,討論著郎英生的病況之際,于蓮也聽到了一些片段。<br /><br />  主治醫生嘆著氣:「我們一定會盡力,但是,我們的努力,只怕不能挽回可怕的事實。」<br /><br />  憂慮的父親聲音嘶啞:「我同意試用一切新藥,新的治療方法,反正是沒有希望了,總要試一試!」<br /><br />  幾個醫生互望著,不出聲,過了好一會,其中一個才道:「郎先生,你放心,就算事情真的無法挽回了,我們也會使他的痛苦盡量減少,安詳地離開塵世。」<br /><br />  在銀行界叱咤風雲的大亨,眼中像是含著淚。當他們離去之後,于蓮偷偷問沈大姐:「十二號病房的病人,是甚麼地方患癌?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冷冷地道:「脊椎骨。」<br /><br />  于蓮倒抽了一口涼氣,脊椎骨的骨癌,從發現到奪走人的生命,可以不到一年時間!<br /><br />  于蓮當時就想到:多可惜啊,那麼年輕,而且看來又是那麼惹人喜愛,英俊挺拔的一個人,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,就會受盡癌魔的折磨而離開人世!<br /><br />  當于蓮在這樣想的時候,她絕沒有想到,事情會來得這樣快,而且,會和自己有這樣深切的關係!<br /><br />  大部分重症病人,都有家屬在病房陪伴著,可是郎英生卻沒有。<br /><br />  郎英生在進入病房之後,沒有出來過,十二號病房是于蓮負責照顧的,郎英生那時,還只是注射輕劑量的止痛劑,要在三天之後,才接受放射性治療。<br /><br />  當天晚上,于蓮在晚上十點,作例行的病房巡視,並且替病人注射,照顧病人服藥。當她推開十二號病房的門口時,看到郎英生正在作畫,而當他回頭看到她時,把畫紙反了過來。<br /><br />  于蓮保持著職業所需要的微笑,她的那種笑容,實在是十分甜蜜的,看了能令人怦然心動,而這時,她似乎有意令自己看來更甜。<br /><br />  郎英生有點怔怔地望著她,于蓮隨意找些話來說:「郎先生,沒有人來陪你?要是醫院的伙食不習慣,你可以特別吩咐,來,先來打針。」<br /><br />  她伸出手來,抓住了郎英生的手,想把他的手臂提起來,放在一個小軟墊上,那樣,就可以進行靜脈注射。<br /><br />  可是就在她的手才一碰到他的手的時候,郎英生陡然抓緊了她的手,而且用力一拉,這種出乎意料之外的舉動,令得于蓮一下子失去了重心,倒進了他的懷中。當她想掙扎或者呼叫之際,郎英生的手臂是那麼強而有力,把她擁得那麼緊。而當郎英生灼熱的唇,印上了她的嘴唇之際,她全身軟得一點力量也沒有,反倒覺得對方的擁抱,還不夠有力,那種感覺,令得她自然而然,把自己的身子貼向他。<br /><br />  她在那一剎間,只是感到一陣昏沉,當她終於從昏沉中醒過來的時候,她還沒有推開他,他已經放開了手臂,站了起來,道:「他們說我快死了,我一直不相信,我見到你之後,更不相信自己會死!」<br /><br />  他在說那句話的時候,神情和聲音,聽來是那麼誠懇動人,足以打動任何一個女孩子的心。可是接著,他卻頑皮地眨了眨眼,又道:「不過,我也願意說我自己是一個快要死的人,我既然快要死了,就不能浪費時間,所以,我突然遇到了自己喜愛的女孩,知道我自己愛上了她,我就要爭取時間來行動,我想,這是一個快要死的人的好處,女孩子不會責怪一個快要死的人所做的任何無理的事的,因為他已沒有多少時間了,對不對?」<br /><br />  于蓮沒有回答,並不是她不想回答,而是她的心跳得太劇烈了,根本無法回答,她甚至忘了自己的責任,立時打開病房的門,要向外走去,還是郎英生叫住了她:「你還沒有替我打針!」<br /><br />  于蓮怔了一怔,轉過身來,慢慢關上病房的門,她心跳依然劇烈,但是她已有足夠的鎮定,使她可以直視著郎英生──那個剛才用這樣的行動,吻得她幾乎窒息,然後又用了這樣的言語來解釋他的行動的男人!<br /><br />  于蓮也直到這時,才真正看清楚了他,她真有點後悔,剛才和他那麼接近的時候,自己竟然會閉上了眼睛!那真是一個令人心儀的男人,這時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回望著她。于蓮感到,在這樣的一個男人面前,自己是完全不設防的,任何抗拒的努力,都將白費心力!<br /><br />  她有點不由自主的嘆了一聲,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:「郎先生,請你把手臂伸出來,放在軟墊上!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笑著,照她的吩咐做。靜脈注射是一個護士最簡單的日常工作,可是這一次,于蓮做得糟糕透頂,把郎英生的靜脈附近,弄得青紫了一大片。<br /><br />  當她吁了一口氣,總算完成了注射之際,郎英生一直沒有表示過任何抗議,只是不斷用他那充滿男性魅力,聽來有點低沉,可是低沉得令人頭腦發震的聲音在說著話。他介紹著自己,說他是一個藝術家,曾在歐洲各地留學和工作過,說他已經知道了于蓮的名字,說他不能算是一個正人君子,可以說是一個浪子,但作為一個浪子,他從來也沒有遇見過一個那樣令他著迷的女孩。<br /><br />  于蓮迷迷糊糊地聽著,話是那麼甜蜜,當她收拾起注射的用具的時候,她忍不住低聲道:「謝謝你!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吸了一口氣:「我一患病之後,就要求知道真相,所以他們並不瞞我,說我只有半年可以活,而且,一個月之後,我的病情就會迅速惡化,要躺在床上,不能行動,我的病歷是不是那樣說?」<br /><br />  于蓮當護士以來,從來也未曾遇到過一個患了癌症的人,這樣談論自己的病況的。她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,只是伸出微顫的手指,輕輕去碰了一下他的面頰,郎英生立時一轉臉,又在她的指尖上吻了一下,然後現出了佻皮的神情來。<br /><br />  于蓮道:「你……你的病情……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一揮手:「我根本不相信我會在半年內病死!」<br /><br />  于蓮低嘆了一聲,她當然不會去告訴他,這不是他信不信的事,他信也好,不信也好,會發生在他身上的事,總會發生的。<br /><br />  于蓮感到自己在病房中已耽擱太久了,她急急退向門口,郎英生笑著:「四小時一次注射,是不是?我等你!」<br /><br />  于蓮心神恍惚地到了值班室,好幾次,病房召人的鈴聲響,她都希望是十二號病房在召喚她,可是每一次都不是。<br /><br />  她不斷地在問自己:怎麼啦?怎麼啦?這是不可能的事情,這真是不可能的事情!<br /><br />  一個銀行家的兒子,出身富裕的藝術家,一個浪子,或許他是不肯浪費生命中最後的一分活力,選中了她來作他挑逗的對象。可是自己是怎麼一回事?怎麼會這樣意亂情迷?<br /><br />  怎麼可能?明知他患了絕症,會愛上一個只有半年生命的人?<br /><br />  于蓮心中叫了千百次「不」,已經不再是十七歲了,二十七歲,不該再作愛情上的幻想,愛上一個垂死的男人,在小說和電影中看來,那真是夠浪漫的,但是在實際生活之中……<br /><br />  于蓮是被沈大姐的話,從雜亂的思緒中驚醒過來的,沈大姐冷冷地道:「該去巡視病房了!」<br /><br />  于蓮陡地震動了一下,臉又無緣無故的紅了起來。她故意把十二號病房放在最後,她希望郎英生睡著了,可是當她來到十二號病房門口之際,她的心又狂跳了起來,推開門進去,郎英生坐在沙發上,目光灼灼地看著她。于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她在心中告訴自己:「到此為止了!」<br /><br />  她把注射的用具放下,才向郎英生作了一個手勢,郎英生已把畫紙翻了過來,呈現在她的面前。那是一幅粉彩素描。<br /><br />  于蓮才看了一看,就被吸引住了。她當然看得出,那素描畫的是她自己,但是,不論是攝影還是她自己面對著鏡子,她從來也沒有看到過自己是如此的秀麗動人。素描看得出應該是半身的畫像,但是在胸口部分,卻留空著。<br /><br />  于蓮吸了一口氣:「畫得真好!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指著畫紙上的留空部分,道:「應該是半裸像,可惜我無法憑空想像被衣服遮住了的部分。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的話聽來十分輕描淡寫,可是于蓮卻可以強烈地感到他語意中急切的願望。在那一剎間,于蓮的心中,亂到了極點。她想到他的話:日子己不多了,不能再浪費時間。她也想到,如果他要求她解開衣服來,她本能地一定會拒絕!可是他卻只是那樣說,然後,用那種急切的,灼熱的目光望著她!<br /><br />  于蓮緩緩地吸了一口氣,右手緩緩地抬了起來,解開了上衣胸口的鈕扣──一顆又一顆。<br /><br />  郎英生一動不動,一聲不出,只是用那種狂熱的,足以溶化任何女孩手心靈的眼光,望定了她。<br /><br />  當于蓮脫下了上衣,反手向背後,去解開胸圍之際,她的身子開始發顫,所以,當胸圍脫下來之後,她高聳豐滿的雙乳,在輕輕顫動著,郎英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站了起來,然後,把他的臉,深深地埋進了她的雙乳之中,深深地吸著氣!<br /><br />  于蓮一直在發抖,一直在抖著。<br /><br />  在開始的一個月中,于蓮像是生活在幻夢之中一樣,有時,甚至她也不相信郎英生會很快就死,因為他看來是那麼強壯。<br /><br />  而且,那就是她需要的男人!于蓮可以肯定這一點!<br /><br />  然而,無情的事實,始終是事實。一個月之後,郎英生的病情,迅速惡化,一切和醫生所預料的,完全一樣,奇蹟並沒有出現!<br /><br />  前後還不過六個月,剛才于蓮在病房中,替郎英生在作一般護理之際,他的雙眼之中,已充滿了死亡的神色,每隔兩小時要注射一次止痛劑,在疼痛暫時停止之際,他的神智相當清醒。于蓮以為他睡著了,可是當她走近病床時,他卻突然伸出看來和枯骨無異的手,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衣裙,用顫抖的聲音說:「我不要死……我不要死!我要活著,一定要活下去,為了愛你,我不要死!」<br /><br />  于蓮的心頭,像是壓了一塊鉛一樣,而且還是燒紅了的鉛!等到她定過神來的時候,她強忍住了要落下來的眼淚。于蓮自然知道,早在一星期之前,主治醫生已經說過,他的生命,剩下不會超過十天。<br /><br />  他像許許多多和癌症搏鬥的人一樣,終於以失敗而告終。可是于蓮還是安慰著他:「我相信,你……不會……不會……」<br /><br />  于蓮無法說出「你不會死」這樣的話來,她只好改口:「你的痛楚,不是已減輕很多了麼?是不是?這是好現象!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喘著氣,像是想笑,可是他臉上已經沒有了肌肉,光是骨骼和外皮的牽動,使得他這時現出來的,是一種十分可怖的神情。于蓮感到了一陣劇痛,她曾努力掙扎過,不想跌進這個明知沒有結果的愛情陷阱去,可是世上很多事,不是靠努力就可以成功的!<br /><br />  郎英生或許覺得她的話是對的,痛楚好像減輕了不少,他當然不知道,那是止痛劑的劑量,加了幾乎一倍之後的結果!<br /><br />  于蓮不經意地,輕輕推開了他的手,後退了兩步,看到他閉上了眼睛,她像逃離一樣地離開了病房,回到值班室。<br /><br />  她並不是想逃避甚麼,她知道是無可逃避的了。她不在乎沈大姐的冷笑,甚麼都不在乎,郎英生要死了,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要死了!<br /><br />  在郎英生死了之後,世界上就不會有人知道這段戀情,她一直掩飾得很好,而其實,在開始之後的一個月,她就不必再掩飾甚麼,因為病情迅速惡化之後,郎英生已經無法行動了,止痛劑、鎮靜劑,使得日益消瘦的郎英生,幾乎失去了任何活力!<br /><br />  可是開始的時候,于蓮一想起來,就忍不住要發抖,一直抖個不停。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更誘人,更柔潤,更豐滿,可是,那又怎樣呢?郎英生還是要離開人世!<br /><br />  她不由自主,又幽幽嘆了一口氣。<br /><br />  隨著她的嘆息聲,就在值班室對面的電梯的門,發出一下聲響,打了開來。<br /><br />  由於走廊十分寂靜,電梯門打開的聲音,聽起來簡直是隆然巨響。于蓮和兩個年輕的護士,都嚇了一大跳,只有沈大姐照樣編織她的毛衣,連眉尖都未曾抬一下。<br /><br />  于蓮向打開了門的電梯看去,看到一個人從電梯中走了出來,可能因為外面下著毛毛雨,那人穿著一件看來很大,一點也不稱身的黑色雨衣。這個人的身形相當高,高得看來和他的頭部,有點不成比例,他的頭尖削而小,一雙眼睛卻又很大,膚色白得異樣,給人以十分陰森的感覺。<br /><br />  看到這樣的一個人自電梯中走出來,于蓮不由自主,感到了一股寒意。那人的手上,居然捧著一束鮮花,看來是來探病的。<br /><br />  可是,那束鮮花,和這個人的外形,實在太不協調了。倒是他提著的那隻大黑箱子,和他很相稱。<br /><br />  那人出了電梯之後,電梯的門,又發出了一下聲響關上,接著,便是電梯向下層去的聲響,那種「胡胡隆隆」的聲響,伴隨著那人向前走來的腳步,聽起來,倒像那是他發出來的腳步聲,令得這個本來已經夠怪異的人,看來更是怪異。<br /><br />  那人來到了值班室的門口,站定,他的聲音,聽來卻出奇地柔和:「請問十二號病房──」<br /><br /> 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,沈大姐頭也不抬,冷冷地道:「探病時間過了!」于蓮卻陡然震動了一下。<br /><br />  那人發出了一下似笑非笑的聲音,然後道:「我不知道還有探病時間的限制。小姐,在這裏的病人,幾乎全是隨時會死的,如果我明天在探病的時間來,病人已經死了,那怎麼辦?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終於抬起了頭,在她的眉宇之間,現出一種十分厭惡的神色來,向那人看去,那人也直視著她,目光十分逼人。<br /><br />  沈大姐猶豫了一下,轉向于蓮,作了一個手勢,然後又低下頭去編織毛衣,聲音一樣冰冷:「別耽擱太久,病人剛接受過注射,可能根本不能和你說話!」<br /><br />  于蓮站了起來,那人側了側身子,讓于蓮走在前面,可是他立時走了過來,和于蓮一起向前走。他一直提著那隻箱子,箱子是方形的,看來和醫生用的箱子差不多,但是要大得多。<br /><br />  從值班室到十二號病房,不會很遠,至多三十步左右。于蓮在事後想起來,自己也有點不明白,何以在那麼短的距離之中,那人會和她講了那麼多話。或許是那人的聲音柔和動聽?或許是那人講的話使她感到驚訝,因而令她放慢了腳步?<br /><br />  那人在這段距離之中,和她講的話,于蓮倒記得十分清楚。<br /><br />  那人一開口,就令于蓮驚訝,他說:「你叫于蓮,是不是?」<br /><br />  于蓮驚訝地反問:「是啊,先生,你──」<br /><br />  那人現出一個相當古怪的笑容:「郎英生對我說過,醫院中有一個美麗的護士,名字叫于蓮,他一見她就著迷,而且是真正的著迷,他愛上了她,要為她而活下去!我看,只有你,才當得起郎英生這樣著迷。」<br /><br />  于蓮痛苦地閉上了眼睛:為我活下去,唉,人的生命,能隨人的主觀願望而改變嗎?她長長地嘆了一聲:「請你……別說了。唉,先生,你是他的朋友?」<br /><br />  那人望向于蓮:「如果他能活下去,你會愛他,一樣愛他?」<br /><br />  于蓮還未曾弄清那人這樣說是甚麼意思,他們已來到十二號病房的門口,于蓮打開了門,先向病房中看了一下,看到郎英生的雙眼半開半閉,她壓低了聲音:「郎先生,有人來探訪你!」<br /><br />  在床上的郎英生,一點反應也沒有,看來全然像是已經死了一樣。于蓮看著被癌症折磨得骨肉支離的他,想起這個病人和自己的關係,世上還有人知道,心中不知是甚麼滋味。<br /><br />  這個人是誰呢?郎英生為甚麼要把自己的事告訴他?<br /><br />  她轉過頭來,對那人道:「可能睡著了,你最好別吵醒他!」<br /><br />  那人已經進了病房,他應了一聲:「我知道。」<br /><br />  他說著,反手就把病房的門關上,于蓮被關在病房之外,門關上之後,她貼門站著,心中隱隱感到,事情好像有點異常。<br /><br />  但是她只不過這樣想了一下,因為究竟有甚麼異常,她也說不上來。或許是那隻箱子?探訪病人,為甚麼要帶一隻箱子來?<br /><br />  她並沒有在病房門口多逗留,轉身又走回了值班室中,當她來到值班室門口之際,看到一個病人的家人,是留在醫院裏陪伴病人的,正氣急敗壞自走廊的另一端奔過來,奔進了值班室,叫著:「姑娘,快去看看……」<br /><br />  那當然是因為這位家屬覺得他的親人有點不對勁了,這種情形,在這裏是很常見的,沈大姐在這時,表現了對自身工作的熟練,她向那兩個年輕的護士作了一個手勢,自己已經去撥電話,通知醫院的值班醫生和這個病人的主治醫生。<br /><br />  然後,沈大姐已走了出去,值班室中,只剩下了于蓮一個人,走廊的一端,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、人語聲,于蓮知道那個病人一定已處於彌留狀態,在臨死的邊緣了。<br /><br />  電梯不斷地上上下下,門打開又關上,一直到于蓮想起,進入十二號病房的那個人,至少已超過半小時了,沒有看到他出來,還是在自己不經意之中,早已離去了呢?<br /><br />  于蓮感到那個人的樣子雖然古怪得很,可是談吐之間相當有禮貌,如果他離去的話,應該會和自己打一下招呼。如果他還沒有離去的話,那麼,以郎英生的病況而言,實在不適宜被人長時間探訪,應該去提醒他一下了!<br /><br />  于蓮想到這裏,站了起來,到了門口,她看到一張推床,在兩個醫院員工推動下,自走廊另一端的一間病房中被推了出來。旁邊跟著醫生,主治醫生還沒到達,病人已經等不及了。<br /><br />  病人的家屬,雙目紅腫,可是並不太傷心,可能是由於早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的原故。<br /><br />  于蓮向著另一端走過去,走廊中,凡是有家屬陪伴病人的病房,陪伴病人的家屬,都站在病房門口,看著被推出來的,覆著白布,生命已被提走了的屍體。每個人的神情都哀切而惘然,因為他們全知道,總有一天,自己的親人也會在那樣的情形下被推出去。<br /><br />  于蓮的心中十分不舒服,每當這種時候,她的心中總是十分不舒服,那會使她想到很多問題,更多想起她自己。<br /><br />  而就在她來到十二號病房門口,準備推開病房的門時,伸手向門柄,卻看到門柄轉動了起來,那表示有人在裏面要開門了。<br /><br />  于蓮後退了一步,她才一後退,門就打開,那人自病房中走了出來。當他看到于蓮就站在病房門口之際,他陡地呆了一呆。<br /><br />  他的一隻手,仍然提著那隻黑色方形的箱子,于蓮在這時,第一次感到,這隻箱子一定十分沉重。因為那人在一手提著箱子,一隻手急著要關門之際,顯得動作不很俐落。但是,那人還是立刻將門關上了,他問:「你……一直在病房外面?」<br /><br />  于蓮道:「不是,我……是恰好想來通知你,郎先生不適宜被過度打擾。」<br /><br />  那人悶哼了一聲,沒有說甚麼,向前走去,走出了一步之後才道:「他睡著了,睡得很沉!」<br /><br />  于蓮「嗯」地一聲,跟著那人,隨口問:「先生,你是醫生?你認識郎……先生多久了?」<br /><br />  那人陡然震動了一下,轉過頭來,當他發現于蓮的眼光,停留在他手中所提的那隻黑色箱子上之際,他像是想把那隻箱子遮起來,不讓于蓮看到一樣。<br /><br />  但是由於那隻箱子的體積相當大,他顯然無法做到這一點,所以他現出一種相當尷尬的神色來。<br /><br />  于蓮感到了這一點,這使她覺得好奇,將近午夜,提著這樣一隻箱子,已經夠怪的了,提著箱子來探病,更是不合情理,何況他還要掩飾?難道他是來偷盜甚麼的?<br /><br />  可是病房之中,實在沒有甚麼可供竊盜的,而且那個人雖然看起來有點怪異,卻也絕不像是個小偷!<br /><br />  于蓮只是這樣想著,並沒有說甚麼,不過她還是不免向那隻箱子,又多看了幾眼,她感到那隻箱子中,好像有一種低微的「滋滋」聲發出來,可是又聽不很真切。<br /><br />  而那人,在轉過身去之後,發現本來冷清的走廊之中,忽然多了好些人,那些站在病房門口的家屬,在看到他之後,都一起向他望過來之際,他的神情,變得十分怪異,很有不知如何是好之感。<br /><br />  于蓮來到了他的身邊,指著走廊的另一端,道:「剛才……那邊病房,一位病人去世了!」<br /><br />  那人「哦哦」地應著,然後,加快腳步,來到電梯之前,等著電梯。<br /><br />  于蓮回到了值班室,她看著那人的背影,即使是背影,也給人以他正在焦急萬狀之感。<br /><br />  這時,屍體已運下去了,有兩個醫院員工,走過來和他一起等電梯,當那兩個員工在那人<br /><br />  身邊一站之際,那人看來更是渾身都不自在。連看著他的于蓮,也覺得電梯太久不上來了。<br /><br />  等到電梯門打開,那人和兩個員工一起走進去之後,那人進了電梯之後,並不像一般人那樣轉過身來,所以于蓮仍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。<br /><br />  電梯門關上,沈大姐和兩個年輕的護士,回到了值班室,一切都已恢復了平靜,和一小時之前,沒有甚麼不同,過了一會,主治醫生來到,隨便說了幾句又離去。然後,注射止痛針的時間到了。<br /><br />  于蓮負責的病房,是六號到十二號。她照例先從六號病房開始,熟練地替病人注射著,有的要服食鎮靜劑,有的不需要。<br /><br />  當她又來到了十二號病房門口的時候,恰好是上一次注射之後的兩小時。<br /><br />  癌症病患者,到後期,實際上是在等死,全然沒有治癒的希望,等死是一種很殘忍的事,可是人類卻還不能普遍接受「安樂死」──即由藥物來結束沒有希望的生命的做法。<br /><br />  所以,再好的醫生,所能做的也只是使病人盡量減少痛苦。<br /><br />  于蓮推著藥車,來到了十二號病房的門口,握住了門柄,打開了門,然後轉過身子,拉著藥車,進了病房,一面道:「唉!又要打針了!」<br /><br />  當她這樣說的時候,她向病房看去,看到病床上躺著的郎英生,完全被白毛巾覆蓋著。<br /><br />  于蓮不禁皺了皺眉,病人是不應該蒙著頭睡的,她來到床前,輕輕將白毛巾揭了開來。<br /><br />  就在她揭開毛巾被的一剎間,她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病人,剎那之間,她像是跌進了冰窖之中一樣,連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凝結了一樣。<br /><br />  她絕不願再多看一眼床上的情形,可是她的視線,卻無法離開病床。<br /><br />  她不知道自己在病床之前呆立了多久,才發出尖叫聲來的,她只是知道自己叫了又叫,不停地叫著,像是想藉著尖叫聲,把襲入她體內的那種恐懼,一起驅散一樣。可是,事實上,尖叫聲並不能減低她的恐懼!<br /><br />  于蓮的尖叫聲發出之後不到三十秒鐘,便至少有五、六個人,一起奔了過來。奔在最前面的是沈大姐,後面跟著的,是被于蓮的尖叫聲驚動了的病人家屬。在寂靜的醫院之中,于蓮的尖叫聲,實在太駭人了,簡直就像是要把人的耳膜撕破一樣。沈大姐首先來到十二號病房門口,她大喝一聲:「你幹甚麼?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是十分有經驗的醫護人員,所以她才會第一個奔過來。<br /><br />  當時她想到的是:一定是病人突然死亡了,經驗不足的護士,看到猝然死亡的病人,會驚惶失措,有時會忍不住驚叫起來。但是于蓮也不是全然沒有經驗的人,這樣尖叫,實在太過分了。所以沈大姐在發出這一下呼喝之際,是充滿怒意的。<br /><br />  可是她的呼喝聲雖然嚴厲,于蓮像是完全未曾聽到一樣,仍然在不斷的尖叫著,沈大姐一下來到了于蓮的面前,揚手一個耳光,重重打在于蓮的左頰上,于蓮的臉色,本來煞白,捱了一掌之後,一個鮮明的手印,立時現了出來,她一手撫著臉頰,止住了尖叫聲,一手指著床上,手在劇烈地發抖。<br /><br />  沈大姐在轉頭向床上看去之際,並沒有忘記嚴厲地瞪于蓮一眼。<br /><br />  可是當她在瞪了于蓮一眼之後,轉頭向床上看去之際,她整個人都呆住了,剎那之間,她也忍不住要尖叫起來,但是她畢竟經驗老到,她所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拉著于蓮,奔出了病房。這時,幾個聽到叫聲而來的人,才到病房門口,已沒有機會看到病房中的情形了。<br /><br />  沈大姐甚至還記得關上了病房的門,于蓮在她的身邊,身子抖得像是篩糠一樣!<br /><br />  奔過來的人紛紛問:「甚麼事?甚麼事?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再鎮定,她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在發顫:「沒甚麼!沒甚麼事!」<br /><br />  奔過來的人雖然疑惑,但是由於他們無法看到房間中的情形,所以也只好疑惑。而且,在他們想來,也不會有甚麼大事,在一個隨時有人死亡的地方,還會有甚麼大不了的事情?<br /><br />  連沈大姐的聲音,聽起來都在發顫,可知事情是多麼令人恐懼了。沈大姐在醫院度過了二十多年,甚麼樣的事情沒有見過?<br /><br />  ※※※<br /><br />  事實上,這時在值班室中的人,每一個都是經驗極豐富的人,包括了醫院的院長、警方的一位高級警官、一位頭髮已花白了的法醫、沈大姐、于蓮,還有幾個在醫院發生了非常事故之後,必須在場的人員。<br /><br />  那是在于蓮發出了尖叫聲之後不到一小時之後的事。沈大姐當時,用「沒有甚麼事」,勸走其餘被于蓮的尖叫聲引來的人,使醫院的走廊,又恢復了平靜之後,她也不由自主緊握著于蓮的手。<br /><br />  于蓮已經完全不能行動了,只是手扶著牆,整個人就像是一塊石頭一樣,然後,她是被沈大姐硬拖進值班室去的。那兩個年輕護士想問甚麼,沈大姐已嚴厲地道:「甚麼也別問!」<br /><br />  然後,她打電話給院長,院長到了之後,進十二號病房看了一下,面色變得像青蛙一樣的暗綠色,然後,用他發抖的手指,撥電報警,警方來了不少人,由高級警官高雲負責。<br /><br />  院長在高雲的耳際低語了幾句,看來精明能幹的高雲,現出了極怪異的神色來,他是一個人進十二號病房的,迅速退了出來,接著,是法醫進去,他們一起退到了值班室之中。<br /><br />  就是在值班室之中,當每一個人的神情都怪異莫名,驚駭之極時,沈大姐用發抖的聲音道:「經過情形,還是請于姑娘先說一說!」<br /><br />  于蓮發出了兩下抽噎聲,她已經嘔吐了兩次,可是這時,強烈的嘔吐感又襲了上來,她連忙用手按住了口,用求助的眼光望向沈大姐,可是沈大姐卻轉過頭去,避開了她的目光。<br /><br />  高雲的聲音很低沉,語調相當快速,在警界,他以思路縝密,反應快速而著名,他盯著于蓮,道:「于姑娘,你是第一個發現……的,還是由你先說!」<br /><br />  于蓮一開口,聲音帶著她自己不能控制的哭音。她道:「我……我進了病房,看到他用毛巾被蒙著……」<br /><br />  想起當時的情景,于蓮因為顫抖而斷斷續續。當時的情景,只怕她這一輩子都忘不了,也只怕世上不會有比當時更恐怖的情景了!<br /><br />  (這時,于蓮的確是這樣想的,到後來,她才知道,會有更恐怖的情景!)<br /><br />  當時,于蓮一面嘆著氣,一面去揭開毛巾被。當她去揭開毛巾被之際,她心中又是一陣淒酸。她並不後悔自己和郎英生之間發生了那段情。至少,在郎英生用那麼特別的方法,令得她和他之間,變成了那麼特別的一對戀人之際,郎英生看起來,還是十分健康的,是一個她心目中一直在幻想著的愛人。<br /><br />  雖然郎英生瀕臨死亡,是意料中的事,但是事情來得實在太快了,當郎英生幾乎連轉動眼珠都有困難之際,于蓮仍然可以感到,在他充滿了死亡陰影的眼睛之中,仍然充滿了對她的那種近乎赤熾的愛。<br /><br />  于蓮緩緩揭開了毛巾被,心中已經千百遍在叫著她所愛的人的名字。<br /><br />  可是一當毛巾被揭開之後,她卻沒有看到郎英生。<br /><br />  于蓮先是怔了一怔,郎英生是不可能離床起身的,他虛弱的身子,並不容許他這樣做。<br /><br />  而且,雖然有毛巾被覆蓋著,郎英生是在床上,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。那麼,怎麼會看不見他呢?<br /><br />  于蓮立時想到,郎英生一定是把身子蜷縮起來了,可能是有意想嚇她一下,郎英生本來就頑皮得像是一個大孩子,他怎麼有氣力縮起身子來呢?難道奇蹟出現,他真有可能漸漸恢復健康了?<br /><br />  人在絕望的時候,往往會生出極度不切實際的幻想來,于蓮自然也不例外。她一面胡思亂想,一面把毛巾被更揭開了一些。<br /><br />  就在這時,她先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灘鮮血,在她還未曾弄清楚,那灘鮮血是怎麼一回事之際,她看到了郎英生,不,不應該說她看到了郎英生,應該說,她看到了郎英生的身子。<br /><br />  郎英生的雙手交叉地放在胸口,仰躺著,身子在,可是……可是郎英生的頭,卻不在他的頸上,郎英生整個頭都不見了,頸子的斷口處,還有血在滲出來,就是那一大灘鮮血!<br /><br />  郎英生整個頭不見了!<br /><br />  躺在床上的,是一具沒有頭的屍體!<br /><br />  于蓮整個人都被眼前的情景,驚駭得麻木了,她其實不是一下子就發出尖叫聲來的,她張大了口,想令自己的視線移開,不再去看床上的無頭屍體,她在這以前,絕未曾想到過,一個人的身體,沒有了頭部,會如此可怕!可是她連轉動眼珠的能力都沒有,她只能怔怔地望著冒血的頸腔,怔怔地望著沒有了頭的身體。<br /><br />  不知道過了多久,她才能發出尖叫聲,她的尖叫聲雖然驚動了別人,可是在這時,她卻是全然聽不到自己的尖叫聲的。<br /><br /> 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,發出尖叫聲,只是在極度的驚恐之下,一種本能的反應!<br /><br />  于蓮忍不住哭了起來,一面哭,一面仍然斷斷續續地道:「直到……沈大姐……摑了我一掌……我才有了知覺,太……可怕了,我……」<br /><br />  她無法再說下去,雙手捂住了臉,淚水還是自她的指縫之中,流了出來。<br /><br />  房間中沒有人反對「太可怕了」這句話,因為他們也都看到過郎英生的無頭屍體,這也正是何以每一個人的臉色都那麼難看的原因。<br /><br />  高雲輕輕拍著于蓮的背,想說幾句安慰的話,可是當他想起床上躺著無頭屍體的那種可怖情景之際,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警務人員,仍忍不住要發抖,他還有甚麼安慰的話可以說出口的?<br /><br />  就在這時,法醫鐵青著臉,推門走了進來,跟在法醫後面的,是兩個警務人員,臉色也是一片青白。那兩個警務人員道:「到處都找過了,沒有發現!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本來已經尖銳的聲音,這時聽來更是刺耳:「找甚麼?你們想找人頭?人頭,當然被那個人放在那隻黑箱子裏帶走了!」<br /><br />  于蓮又發出一下呻吟聲來。那個人,那個人……是她把他帶到十二號病房門口的,當時那人一進去就把門關上,她就覺得有點異常,可是無論怎麼想,也想不到那人會幹出這樣可怕的事情來!<br /><br />  一臉精悍之色的高雲,雙眼之中也充滿了迷惘──切下了一個人頭帶走,有甚麼用處呢?<br /><br />  沒有人回答得出這個問題來,高雲又深深吸了一口氣,問:「將一個人頭切下來,要花多少時間?」<br /><br />  院長的聲音十分苦澀,醫院之中發生了那樣的怪事,作為一個醫院的負責人,心中不知是甚麼滋味,當他接到沈大姐的電話,說有極重要的事,要他立刻趕來之際,他有點怪沈大姐大驚小怪,可是這時……<br /><br />  他用苦澀的聲音道:「那要看怎麼切法,劊子手在砍頭的時候,只要一秒鐘就可以把人頭切下來了!」<br /><br />  高雲的眉心打著結,向法醫望去:「你檢查的結果怎麼樣?」<br /><br />  法醫一進來時,已經先一口氣喝了一大杯水,看樣子,如果那一大杯是烈酒的話,他也會一口氣吞下去,他定了定神,道:「我絕對可以肯定,那是一個第一流外科醫生的手法,切割得乾淨俐落,被切割下來的頭,一定保持著極度的完整──」<br /><br />  他講到這裏,頓了一頓,又道:「我所謂完整的意思是,在頭和身體被分開的部分,是經過小心處理的,血管、神經系統、氣管,一切和身體原來的聯繫,都未曾亂,主要的血管,甚至還經過結紮的手續──」<br /><br />  院長本來也是著名的外科醫生,他立時問:「那是甚麼意思?」<br /><br />  法醫苦笑了一下:「不知道,或許……兇手是想保留一顆完整的人頭!」<br /><br />  高雲忽然揚了揚眉:「兇手?」<br /><br />  法醫道:「當然是,雖然被切下人頭來的人,至多還能活三天,可是那毫無疑問,是一樁謀殺!」<br /><br />  高雲再度現出迷惘的神情來:「誰會去謀殺一個三天之後一定會死的人呢?」<br /><br />  院長揮了一下手:「先別研究這個問題,唉!不知道怎樣通知病人的家屬才好,在醫院中的一個病人……的頭忽然被人切走了,醫院方面在事後才知道,唉……」<br /><br />  他唉聲嘆氣在說話之際,嚴厲地瞪了沈大姐一眼,充滿了責備。<br /><br />  沈大姐尖聲道:「是,我有責任,可是于姑娘的責任更大,于姑娘,說說你和病人的特殊關係!」<br /><br />  于蓮震動了一下,院長忙問:「甚麼特殊關係?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道:「我不知道,但是我看到過一幅裸體畫,是病人替于姑娘畫的!」<br /><br />  于蓮整個人像是被過度的擠搾之後,又陡然放鬆了一下,她實在無法忍受了,她整個人像是爆炸開來一樣,用盡了她所能集中的氣力,叫了起來:「你這個心理變態的老處女!」<br /><br />  當時在這樣叫了一聲之後,她已到了可以支持的極限,任何人都有一個忍受的極限的,無法超越。于蓮尖厲的聲音還在空中蕩漾時,她已經眼前發黑,昏了過去。<br /><br />  于蓮昏過去沒有多久,就被送到了一間病房之中,在她接受了鎮靜劑的注射之後,睡著了,在她的病房之外,有兩個警員看守著。<br /><br />  警方有更多的高級人員來到,最後來到的是郎英生的父親,銀行家郎天誠。<br /><br />  這時,警方和醫院方面,已經達成了一個協議:由於事情實在太怪異恐怖了,如果公佈出來,不但整個醫院會陷入極度的慌亂之中,連整個社會,也可能因而人心惶惶。所以,只要病人家屬同意的話,這件不可思議的,病人的頭顱,被人切下來帶走的怪事,應該保持極度的秘密。<br /><br />  在于蓮昏過去之後,警方人員、院長等人,還留在值班室,等候郎天誠的到來,那兩個年輕的護士,一直縮在一角,不住發抖。<br /><br />  她們並未曾看到無頭屍體,但是即使未曾看到,也可以感到恐怖的氣氛,在侵襲著她們每一根神經!所以,當她們向警方派來的繪圖人員,講述那個穿著寬大的黑雨衣,提著一隻大黑箱子的那個人的形貌之際,她們也在不住發著抖。<br /><br />  當那個人的繪像繪出來之後,那兩個年輕的護士一看之下,更是互相握著手,一起尖聲道:「是,就是他,畫得像極了!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在被于蓮罵了一句之後,一直臉色發青,不出聲,直到這時才道:「于姑娘陪他到十二號病房去的,他們走得很慢,還講了很多話!」<br /><br />  高雲深深吸了一口氣:「郎英生是一個畫家,于姑娘每天和他見面,他就算替于姑娘畫了一幅裸像,似乎不能證明兩人之間有特別的關係。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語音冰冷:「裸體像畫得十分逼真,于姑娘身體上的特徵,全在畫像上,警探先生,一個女人在男人面前赤裸身體,而她又不是職業模特兒,你怎麼解釋這種關係?」<br /><br />  高雲苦笑著,是的,怎麼解釋這種關係?可是,于蓮是護士,她是應該知道郎英生的病況,是無可救藥的,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呢?<br /><br />  高雲只好承認自己對男女之間的事知道得太少,雖然他早已明白,男女之間的事,是最不能以常理來測度,是最變幻無窮,最不可捉摸,最不可解釋的!<br /><br />  ※※※<br /><br />  當郎天誠走進值班室,看到有一些不相干的人,還有穿著高級警官制服的人在時,他不禁呆了一呆。他的神情看來極疲倦,臉色蒼白,可是在值班室中的那些人,看來並不比他好多少。<br /><br />  他進來之後,和他相熟的幾個人,略打了一下招呼,就向院長道:「早了兩三天,嗯?」<br /><br />  院長吞了一口口水,他明白郎天誠的意思是:郎英生的死,比預期早了兩三天。<br /><br />  如果郎英生是死於骨癌的話,問題就簡單得多了,而且看來,郎天誠也早已準備承受喪子之痛。可是現在事情卻不是這樣,而是郎英生的頭被人切走了!院長真不知道怎樣開口才好!<br /><br />  郎天誠又嘆了一聲:「讓我去看看他,唉!他是那麼可愛的一個孩子!」<br /><br />  值班室中所有的人,都互望了一眼,不由自主,都現出了古怪的神情來,即使是在極度的哀傷之中,郎天誠也感到事情有點古怪,他立時問:「怎麼啦?不要緊,我早知有這一刻,不論他的樣子多難看,他總是我的孩子,唯一的孩子!」<br /><br />  院長仍然不知道如何說才好,只是不斷用手在他自己的臉上撫摸著。到了這種情形,郎天誠不但感到事情不對勁,而且明顯地起疑了!<br /><br />  他沉聲道:「有什磨難以啟齒的事?」<br /><br />  院長震動了一下,高雲在這時候,咳嗽了一下,暫時解開了院長的窘境,他把那個人的繪像,遞到了郎天誠的面前,先介紹了他自己的身份,然後問:「郎先生,你認識這個人嗎?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顯得十分激動和憤怒,他連看都不看一下那畫像,一下子就推開了高雲的手,厲聲道:「我唯一的兒子死了,我沒有空來替警方做認人的工作,院長,請帶我去看我的孩子」<br /><br />  高雲立時道:「郎先生,你必須看一看,因為這個人和令郎的死,有極大的關係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的面肉搐動著,聲音變得十分低:「他……真的死了!」他神情看來疲倦,長嘆了一聲:「我知道這時候把我叫到醫院來,絕不會是好消息。你們有沒有注意到?我一進來,就認定他已死了,可是心中總還存著億萬分之一的希望,真可憐,明知那是不可能的。警官先生,你真殘忍,把我心中億萬分之一的希望都毀滅了,因為你是第一個告訴我,說我唯一兒子已經死了的人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的那一番話,像是在喃喃自語一樣,可是所有人都屏住了氣息,聽他說著,沒有人去打斷他。郎天誠的話,把一個傷心的父親的心情表露無遺,聽得每一個人都心頭沉重!<br /><br />  高雲苦笑道:「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。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搖著頭:「不要緊,人……總是要死的,是不是?不過……他實在太年輕了!」<br /><br />  高雲堅持著:「請你看看這畫像,他和令郎的死,有極大的關係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轉過頭來,向那幅畫像,看了一眼,一看之下,他就陡然一怔,盯著畫像,看了足有半分鐘之久,陡然激動起來,一伸手,抓住了高雲的手腕,厲聲道:「他!這個人!是不是如果不是他,英生還可以活著?可以活很久?回答我,是不是?是不是?」<br /><br />  他一面問,一面望向院長,一臉希望有答案的神情。<br /><br />  院長緩緩搖頭:「只不過相差幾天,郎先生,請相信我,只不過相差幾天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的聲音聽來尖厲而令人毛髮悚然:「幾天?」<br /><br />  院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:「今早的檢查是,他體內的癌細胞,早已侵入了神經系統,他整個人……實際上已經死了,只是在這樣的情形下,腦部的活動,還可以維持兩三天而已,郎先生,兩三天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長長地吁了一口氣,問:「那麼這個人做了甚麼,使他早死了兩三天?」<br /><br />  院長的喉際,發出了「咯」地一聲響,高雲已問道:「郎先生,你見過這個人?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道:「是,我見過他兩次,兩次見面,相隔一小時,大約是在四個月之前,我看一看──」<br /><br />  他自上衣的袋中,取出了一本小本子來,翻著道:「今天是十月三日,他……第一次來見我,是五月二十九日上午,這個人,化了灰也認得他,印象太深了!」<br /><br />  高雲望著郎天誠,幾個高級警官也一起望著他,等候他進一步解釋。<br /><br />  郎天誠停了片刻,像是在仔細回想當日的情形。<br /><br />  ※※※<br /><br />  那個人來得極突然,作為一間規模相當龐大的銀行董事長,接見客人,有一定的程序,大多數是事先約定的,絕少有不速之客,未經約定一定要見董事長的。<br /><br />  那個人卻是根本未曾約定,就要求見董事長。秘書還沒有向他解釋,董事長上午極忙,工作早就安排好了,他已經拿出一封信來,交給秘書,道:「請你把這封信送進去,我在這裏等他。事情極重要,他再忙,總有空看看他兒子給他的信的!」<br /><br />  董事長的兒子,患癌住院,這件不幸的事,銀行上下職員都知道的。秘書雖然覺得來人有一股說不出的怪異,可是一聽得他這樣說,倒也不敢怠慢。<br /><br />  郎天誠那時,正在參加一個十分重要的業務會議,女秘書走進去的時候,郎天誠的眼光,顯然不是很讚賞,令得女秘書十分害怕,但是她還是把那封信,放在郎天誠的面前,彎下身,低聲道:「一個人拿來,說是令郎的信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心中又是生氣,又是難過,郎英生入院不到兩個月,情況在迅速惡化,還有甚麼人來和自己開這樣的玩笑?可是,當他低頭一看,看到信封上的字跡,寫著「郎天誠先生」的字樣,正是郎英生的字跡,那是他極其熟悉的筆跡。<br /><br />  郎天誠心中十分奇怪,他先向所有人說了一聲「對不起」,然後,拆開了那封信來。<br /><br />  信內的字跡,也毫無疑問是郎英生的字,信十分簡單:「爸,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,請立即接見他!立即!並且答應他一切金錢上的要求。兒英生。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更是莫名其妙,他每天都到醫院中去探視兒子,為甚麼郎英生一直不向他提這件事呢?這些日子來,他也感到,郎英生的表現,有點異樣,可是異樣在甚麼地方,卻又說不上來。他只以為那是郎英生自知死期愈來愈近,所以才有異樣的神情的。<br /><br />  郎天誠的心中,充滿了疑惑,他望著那封信片刻,嘆了一口氣,那是他垂死的兒子的要求,他無論如何不能拒絕的。<br /><br />  所以,他雙手按著會議桌,站了起來,道:「對不起各位,我要離開一會,會議暫停一下,我想,不會超過五分鐘,唉,事情和小兒有關!」<br /><br />  與會的人雖然感到訝異,但一聽事情和他患癌的兒子有關,自然沒有人反對。郎天誠離開了會議室,來到了會客室之中。<br /><br />  那個人坐在沙發上,神情像是十分焦切地在等待,一見到郎天誠進來,他就站了起來,指著郎天誠,語氣和神態,沒有半點禮貌的成分,道:「我們不會有太多的時間,所以請你聽清楚了,我說的事,要立刻辦!」<br /><br />  不知已有多久,沒有人和郎天誠用這樣的態度說話了,郎天誠怔了一怔,維持著禮貌:「先生貴姓大名,和小兒是甚麼關係?」<br /><br />  那人極度不耐煩的一揮手:「我告訴過你,沒有多少時間,每一分每一秒,都極度寶貴,你廢話作甚麼?只管聽我要你做的事,照做,就行了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強忍住氣:「好,那麼你要求甚麼?」<br /><br />  那人揮著手:「在你的銀行裏,替我開一個戶口,隨便我要提多少錢,我開出去的支票,都不能退票。快吩咐你的手下去辦,我等著要支票簿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怔住了,他一生之中,可以說從來也未曾想到過,竟然會有人向自己提出這樣荒謬的要求,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。<br /><br />  可是在他發怔的短短十秒間,那人已十分不客氣地,把銀行董事長當作小廝一樣來呼喝:「你還站著幹甚麼?快吩咐你手下去辦事啊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實在忍無可忍,由於唯一的兒子患了絕症,他的心情本來就極差,這時再被那人不但提出荒謬絕倫的要求,而且還對他呼來喝去,他陡然爆發出來,用盡了氣力呼喝道:「滾出去!」<br /><br />  他一大聲呼喝,幾個銀行職員,正時走了進來,連警衛也走了進來,郎天誠指著那人,又道:「滾出去,把他趕出去!」<br /><br />  兩個警衛立時來到了那人的身邊,那人現出十分驚訝的神情來,道:「要我出去?你沒有看郎英生的那封信?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因為剛才的盛怒,而急速地喘著氣,他聽到那人提到了郎英生的信,心裏又軟了下來,道:「你的要求太荒謬了,不可能實現,你走吧!」<br /><br />  那人卻一點也沒有走的意思,反倒有恃無恐,冷笑著:「碰到了像你這樣的無知之徒,真是討厭,你不知道時間有多寶貴,一點也浪費不起,你兒子的生命只有四個月了,你硬要浪費的話,我給你一小時,讓你到醫院去聽聽他的意見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一聽得那人這樣說,心中不禁陡然一動,為了患絕症的兒子,他不但特地從美國請了專家來醫治,而且也曾試過各種各樣的「治癌秘方」,從印地安人的巫術,到「治癌確實有效」的中國單方,他也曾把聲稱能用「神的力量」來醫治絕症的一些「神醫」,老遠地請來,替郎英生治療。<br /><br />  但是事實證明,那些人全部一點用處也沒有,可是郎天誠的心中,總還有著一絲希望,希望有朝一日,會有奇蹟出現。<br /><br />  這時,他看到那個人的態度是這樣充滿信心,他不由自主,吸了一口氣,然後問道:「先生,你……是一位……醫生?」<br /><br />  那人卻並沒有回答,只是揮著手,令他快到醫院去。郎天誠苦笑著:「那麼,至少請你說出姓名來,好讓他知道你是誰!」<br /><br />  那人傲然道:「我是世上獨一無二的,他知道,唯有我一個人,你去問他吧,他知道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轉身,吩咐了他的秘書,去通知開會的人,會議押後舉行,雖然他明知自己這樣做,可能對銀行的業務造成相當大的損失,但是為了患了絕症的兒子,他必須到醫院去。那人已不再理會郎天誠,像是他早已知道郎天誠一定會照他的吩咐去做一樣,自顧自坐了下來,當郎天誠還想和他說話之際,他臉上所顯露出來的那種不耐煩的神色,竟令得郎天誠不敢再開口,轉身向外就走了出去。<br /><br />  郎天誠用了極短的時間,就趕到醫院,日班的值班護士,他是很熟悉的了,他也來不及向她們打招呼,就來到病房門口,推門而入。<br /><br />  當他推門進去的時候,看到郎英生正坐著,用顫抖的手,在畫著。郎英生和入院時已經大不相同,明顯的瘦削,臉色蒼白得可怕,可是他的精神狀態,看來卻十分旺盛,這正是使郎天誠感到奇怪之處。<br /><br />  郎天誠向那幅素描看了一眼,看出那是一個側臥著的女裸像,郎天誠的聲音聽來相當嘶啞,他在郎英生對面坐了下來,道:「英生,有一個人,拿了你的一封信來找我。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話還沒有講完,郎英生陡然現出十分興奮的神情來,「啊」地一聲:「他來了!」<br /><br />  他可能是由於太興奮了,一面說著,一面想迅速地站起來,可是卻忘了他的腰際,箍著十分堅固的一個箍,所以當他有急速站起的動作之際,結果是非但不能站起來,還令得他產生了一陣劇痛。<br /><br />  郎天誠忙過去扶住了他,郎英生喘著氣,抓住了他父親的手腕,問:「爸,你答應他了?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吸了一口氣,扶著郎英生坐了下來,才道:「你知道他提了甚麼要求?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陡然激動起來,甚至連他蒼白的臉頰上,也現出了一圈紅暈,他喘著氣,道:「不是他提要求,是我……要求他……是我……要求他……不論他怎麼說,答應他,答應他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神情異常苦澀,一個將死的兒子,這樣說,實在是無法拒絕的,可是那人的要求……郎天誠嘆了一聲:「英生,那人……他要我給他開一個無限制可以提款的戶口!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在那一剎間,所表現出來的激動,是郎天誠從來也未曾見過的,他陡然叫了起來:「錢!你把錢看得比我還重要?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也激動起來,同時感到一陣心酸,他也厲聲道:「你說出這種話來,我就該打你兩個耳光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不由自主,已經落下了淚來,郎英生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,身子發著抖,道:「爸,是我說錯了,你答應他,不論他用多少錢,我只能告訴你,他用去的每一分錢,都是為我而用的!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的話,令郎天誠的淚水湧得更急,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問:「孩子,那人是甚麼人?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喘著氣:「爸,現在……我不能告訴你,日後我會對你說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半轉過頭去,他不想讓他兒子看到他的那種痛楚的神情。<br /><br />  「日後會對你說!」<br /><br />  對別人來說,這是一句十分普通的承諾。可是對郎英生來說,這卻是一個十分殘酷的諷刺。<br /><br />  「日後」,他還有多少日子?<br /><br />  當然,郎天誠絕不會把這句話說出來,他只是一面抽出手帕來抹著眼淚,一面道:「好,我照他吩咐的話去做就是,你放心,我答應他!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聽得父親這樣說,長長地吁了一口氣,雙手把父親的手握得更緊,身子也抖得更劇烈,他語聲之中,帶著激動的哭音,道:「爸,事情不可能再壞的了,是不是?不可能再壞過現在的了,是不是?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才抹乾的淚水又湧了出來:「孩子,別那麼說,別那麼說!」<br /><br />  作為一個哀痛的父親,他實在無法說別的話。郎英生也抽噎著,斷續地道:「我……本來……倒並不留戀生命,可是……意外發生了,我突然感到生命的可愛……就算再惡劣……我想……活下去!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的每一句話,都像是尖刺一樣,在刺著郎天誠的神經,這時,他雖沒有聽出郎英生話中的特別的涵義,只以為不想死,是每一個人都如此的,如果他當時不是那麼哀傷,他只要仔細想一想,就可以發現郎英生那幾句話,和他的性格是不符的,一定是有甚麼事,令他有了這種突然的轉變。<br /><br />  當檢查證明他患了骨癌之際,郎英生有過一陣短時間的震愕,但是他立時淡然笑著:「如果我很快就會死,那也不算甚麼,人生本來就是極短促的,多幾十年和少幾十午,研算不了甚麼。」<br /><br />  那並不是他故意裝出來的「淡然」,而真正是他性格的表現。<br /><br />  郎天誠一直心中唯一可以自慰的也只有這一點:郎英生本身,對生命看得很淡。可是現在,郎英生卻表現了他對生命的那樣留戀!<br /><br />  郎天誠自然想不到,那是由於郎英生在僅有幾個月生命的情形下,會那麼熱切地愛上了一個女孩子!那麼奇異的愛,突如其來的愛,甚至於連男女雙方,當事者也無法解釋的愛,旁觀者更是全然無法理解的愛,使得郎英生對他的生命,留戀了起來!<br /><br />  郎英生自己知道自己的病況,他早已準備坦然接受死亡的來臨,他甚至和主治醫師商量過,如果癌症到了迅速惡化的時候,會給他帶來巨大痛楚的話,那麼,他絕對不要拖延到最後一天,而一點都不介意醫生提早結束他的生命。他在這樣說的時候,甚至還是笑著說的。<br /><br />  可是,現在,他卻願意在最惡劣的環境之中活下去,活著,才能有于蓮的愛,才能聽到她的聲音,才能感覺到她的觸撫,才能看到于蓮俏麗的臉,看到于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胴體。<br /><br />  郎天誠掙扎了好一會,才問道:「那個人……能令你活……下去?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並沒有立時回答,只是又抽噎了幾下,才道:「爸,別問了。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陡然想起了那人的話:一分鐘一秒鐘都不能浪費!他想到,那個看來如此神秘的人,如果真能創造甚麼奇蹟的話,別因為自己的耽擱而壞了事!<br /><br />  一想到這一點,他十分不願地站起身來,又抹了抹臉,使他的外表又恢復了威嚴,和郎英生作了一個手勢,郎英生點著頭,他急匆匆地離開醫院。<br /><br />  當他回到銀行,在會客室中,那人的神情更不耐煩,郎天誠大聲吩咐職員:「快,替這位先生,開一個無限制的透支戶口!」<br /><br />  職員感到錯愕,但這是董事長的吩咐,當然不敢怠慢,拉來到那人身前,道:「先生,請跟我來辦理手續!」<br /><br />  那人陡然怒吼起來:「辦甚麼手續,拿支票簿來,我留一個簽名式就行了!」<br /><br />  職員無助地望向郎天誠,郎天誠道:「就這樣!」<br /><br />  職員不敢再說甚麼,不到三分鐘,支票簿到了那人的手中,那人留下了一個看來是一團糟的線條的簽字,沒有多說一句話,就走了!<br /><br />  郎天誠一直不知道那個人是甚麼人,從此以後,也沒有再見過他。<br /><br />  當然,郎天誠曾多次,想在郎英生的口中,探出那人是甚麼人來,可是也沒有結果。<br /><br />  而且,郎英生的情況迅速惡化,連講話的能力都在衰退,郎天誠心中,最後的希望也幻滅了。<br /><br />  ※※※<br /><br />  郎天誠盯著畫像,講完了他和那人見面的經過。高雲壓低了聲音問:「那麼,那個人在他的戶口中,一共提取了多少錢?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道:「我一直有注意,前後,一共只有三張支票,加起來是一千萬英鎊,不算太多。」<br /><br />  在場的幾個人,都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,一千萬英鎊,對郎天誠來說,當然「不是太多」,但那實在是一筆相當大的數目了。<br /><br />  高雲站了起來,搓著手:「有那麼多的資料,一定可以找到那個人的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也跟著站了起來:「為甚麼一定要找他?他做了甚麼?」<br /><br />  高雲望向郎天誠,緩緩地道:「那人……在昨天晚上,把你兒子的頭切了下來,帶走了。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眨著眼,高雲的話說得再清楚不過,可是由於話的內容實在太怪誕了,一下子不容易聽得懂。高雲嘆了一口氣,又重複了一遍。<br /><br />  郎天誠仍然不明白,繼續眨著眼,然後,他陡然叫了起來:「甚麼?你說甚麼?」<br /><br />  自他尖叫了一聲之後,情況十分混亂,院長、高雲,幾個人,花了足足十多分鐘,才使郎天誠略微鎮定了下來,也弄明白發生了甚麼事。他不住喃喃地道:「為甚麼?為甚麼?」<br /><br />  高雲沉聲道:「只有找到那個人,才會有答案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滿頭滿臉都是汗,他身子搖晃著,看來要很困難才能維持重心,他道:「讓我去看看他!」<br /><br />  院長和高雲互望了一眼,院長苦笑著:「郎先生,我建議你不必去看他了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叫了起來:「他是我的兒子!」<br /><br />  院長精神更苦澀:「是,可是你現在去看他,是……沒有意義的……他的頭……不見了……並不是說那是一個十分可怕的現象……而是人的身體,全是沒有多大分別的,他的頭不在了……不看……也罷……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急速喘著氣:「人……的頭部……決定了一切,人頭不見了……」<br /><br />  他聲音哽咽得無法再說下去,院長來到他的身邊,道:「郎先生,由於事情實在太怪異了,所以,院方和警方,都決定嚴格保守秘密,不知道你的意思怎樣?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的神情,極度茫然,只是喃喃地道:「我再也看不到他了!一個人的身體……是沒有意義的,他的頭……不見了!」<br /><br />  院長連問了好幾遍,郎天誠才嘆了一聲:「隨便你們吧……英生曾說事情不會再壞,可是……現在,事情真是更壞了,是不是?」<br /><br />  所有人都用極度同情的眼光望著郎天誠,但是沒有人開口,對著這樣傷心的一個人,還有甚麼話可以說呢?高雲呆了片刻,道:「我還有一些話要去問一問于姑娘,然後,立時展開行動,我相信很快就可以找到那個人的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有點失魂落魄地問:「于姑娘……她的名字叫于蓮?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一聽,立時發出了一下冷笑聲,高雲馬上問:「是,怎麼樣?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搖了搖頭:「一個多月前,我來看英生的時候,英生的……情況已經很壞了,他望著我,目光散亂,像是認識,又像是不認識,口中喃喃地在說著話,我用心聽著,由於他提到了那個人,所以我對他那一番話,印象很深刻。」<br /><br />  高雲問:「他說了甚麼?郎先生,他說的每一句關於那人的話,都會是重要的線索。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吸了一口氣,道:「那天,還是他自那次之後,第一次提到那個怪人,他說:『怎麼還沒有來見我?他……難道是騙我……』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望著兒子,心中極難過,郎英生的話,聽來已經像是夢囈一樣。他嘆了一聲:「誰還沒來見你?孩子,不會有人騙你的。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的口角牽動了一下,發出來的聲音很微弱:「一開始的時候,是他來找我的。我根本不信他的話,而且,生死我看得很淡,死亡隨時來臨,並不能令我感到甚麼失望和恐懼……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握住了他兒子的手,像是在哀求:「別說了,別說了!」<br /><br />  可是郎英生像是完全沒有聽到一樣,只是自顧自說下去:「那是我自己也想不到的事,真想不到,會有于蓮這樣可愛的人,世上會有那麼可愛的女孩……」<br /><br />  這是郎天誠第一次聽到于蓮的名字,而且也知道,這個于蓮,在他兒子心目中,是一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女孩子!郎天誠知道自己兒子的生活一直浪漫,有很多女朋友,他絕想不到,那會是郎英生生命只剩下幾個月時才認識的女孩子。<br /><br />  郎英生嘆著氣,他的嘆息聲聽了,使人心頭像是壓著鉛塊一樣,他仍在說著:「她……使我知道,活著,原來可以那麼快樂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聽出這個女郎,在他兒子的心目中有著異乎尋常的地位,他正想詢問時,郎英生卻又提起那人來:「那……人怎麼還不來?他……用了多少錢?怎麼他……還不來?我日子已經不多了……」<br /><br />  事情一和兒子的生死有關,郎天誠當然顧不得再去想那個女孩子的事,他忙問:「那人究竟是甚麼人?你等他來幹甚麼?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自顧自道:「他答應……來的……他答應過的……答應過的……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講到這裏,突然發出痛苦的呻吟聲來,顯然,致命的痛楚又開始折磨他,郎天誠顧不得再說下去,召來了值班護士,替他注射止痛針。在接受了注射之後,郎英生沒有再說甚麼。<br /><br />  從那次之後,郎天誠也沒有再聽郎英生提起過那個人,和那個女孩。<br /><br />  高雲用心聽著,神情驚訝:「照這樣說,這個神秘人物,還是令郎邀請來的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苦笑:「我不知道,倒是那位于姑娘……」<br /><br />  高雲盯著問:「你兒子要那個人來幹甚麼呢?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搖著頭,表示不知道,沈大姐立刻道:「或許就是叫那人把他的頭切下來!」<br /><br />  院長立時瞪了沈大姐一眼,沈大姐的口角,擠出不屑的笑容,語言毫不留情,向著郎天誠,道:「我相信那位于姑娘,肯定替令郎提供了不少娛樂,嘿嘿,向一個垂死的病人做這種事,明知道不可能有結果,還那樣子,真是……真是……不知道是甚麼世界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對沈大姐的這番話,不是十分明白,他望向別人,想尋求答案。<br /><br />  高雲小心地道:「沈姑娘的意思是,令郎在進入醫院之後,開始和于姑娘戀愛。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激動起來:「如果真有這樣的情形,我會好好謝謝這位姑娘!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冷笑:「或許,這正是這位姑娘的目的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望向高雲,並不理會沈大姐,高雲道:「她剛才支持不住,昏了過去,現在應該醒過來了,我們一起去看看她!」<br /><br />  郎天誠又嘆了一聲,和高雲一起走了出去。他們離開之後,院長十分威嚴地吩咐:「聽著,今晚發生的事,絕不能洩漏出去!」<br /><br />  一個高級警官道:「遇害人的屍體已經包紮好,要運到由警方監管的殮房去!」<br /><br />  院長揮著手:「唉,最好勸郎先生,趕快把屍體火化了吧!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補充了一句:「無頭屍體!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的聲音本來就不怎麼動聽,這時聽來,更是令人寒毛直豎,院長皺著眉,可是他又不能阻止,因為沈大姐說的是實話,郎英生的屍體,是無頭屍體!<br /><br />  在病房中,于蓮半躺在病床上,她的臉色極其蒼白。一見到了她,郎天誠就有印象,曾在醫院中見過她幾次。<br /><br />  他急不及待地道:「于姑娘,聽說你和英生……」<br /><br />  于蓮搖頭,望向天花板,這樣的姿勢,可以使淚水比較難落下來,她的聲音很哽咽:「郎先生,他……死了,不必再提了,真的,求求你,不必再提了!」<br /><br />  于蓮的懇求,聽來是那樣淒然,令得人無法拒絕,郎天誠只好嘆了一聲,不再問甚麼。<br /><br />  高雲詳細地向于蓮問著那人來的時候和離去之際的情形。他不斷再問:「那人的黑箱子有滋滋聲發出來?照你看,他是不是就將人頭放在那黑箱子中?」<br /><br />  于蓮的臉色更慘白,她的聲音變得尖銳:「請別再問了,我要離開這裏,我再也不會到……這裏來,我要離開這裏!」<br /><br />  她一面說,一面站了起來。高雲嘆了一聲:「于姑娘,這是一樁怪異莫名的兇案,兇手可能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,警方必須找到那個人!」<br /><br />  于蓮走向門口:「那就快去找,我根本不知道那人是甚麼人!」<br /><br />  于蓮像逃命似地逃了出去,回到了值班室,在值班室門口,院長恰好走出來。于蓮顫聲道:「院長,我辭職!」<br /><br />  院長頓了一頓:「好,可是今晚的事,在未曾水落石出之前,希望你別對任何人提起!」<br /><br />  于蓮搖晃著走進值班室,來到了她自己的桌子之前,拉開了抽屜,用發抖的手,把她私人的東西取出來。沈大姐在一旁,用冰冷的眼光望著她,突然問坐在一角的兩個年輕護士道:「你們有沒有聽過《波文的燈光》的故事?愛不愛聽?」<br /><br />  那兩個年輕的護士還沒有回答,沈大姐已經道:「在十八世紀,美國有一個鐵路工人叫波文,負責檢查路軌,有一天晚上,他發現一段路軌損壞,而且一列火車正隆隆駛過來。波文連忙站在損壞了的路軌之前,大力搖著手上的燈。可是列車並沒有停止,還是直駛了過來,撞中了波文,把他的頭,撞得整個不見了!」<br /><br />  兩個年輕護士現出厭惡的神色,沈大姐卻盯著于蓮,繼續說下去:「此後一百多年,有很多很多人,還偶然可以看到路軌上,有燈光在移動,人家都說,波文還提著燈,不過不是在警告甚麼,而是希望能找回他失去的頭來!」<br /><br />  兩個年輕護士不約而同,發出了一下驚呼聲:「太過分了!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發出冷笑聲:「很恐怖,是不是?別忘記,我本來就是一個心理變態的老處女!」<br /><br />  于蓮一直沒有說甚麼,只是把一些東西,放進一個手提袋中,抓起了手提袋,向外走去,到了門口,她才停了一下,轉過身來,直視著沈大姐:「我可憐你,你真可憐,一輩子,別說被人愛,連愛別人的機會都沒有,真可憐!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臉色發綠,在她還未曾想到用甚麼最刻薄的話去回罵之際,于蓮已經走了出去,來到了電梯門前,沈大姐突然瘋了一樣衝出去,就在電梯門口,她大聲嚷著:「你有愛──」<br /><br />  于蓮道:「是的!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惡毒地笑了起來:「人頭可能是你割下來的,做成標本,放在被窩裏,也可以……」<br /><br />  沈大姐並沒有講完,電梯門打開,于蓮向她投以一個憐憫的眼色,進了電梯,沈大姐望著合上了的門,張大口,喘著氣。<br /><br />  她寧願于蓮回罵她,也不要于蓮可憐她!可是,于蓮只是可憐她!<br /><br />  她知道自己真是值得可憐,不但沒有彼人愛過,連愛別人的機會都沒有!<br /><br />  ※※※<br /><br />  事情不像高雲想像那麼容易。<br /><br />  有那麼多線索,要找那個人,應該不是甚麼難事。可是足足十天,卻一點頭緒也沒有,那個人自從提了那隻黑色的箱子,離開了醫院之後,就像是消失在空氣之中一樣,再也找不到了<br /><br />  高雲的確掌握到了不少線索,他查出,那個人開出一張相當數字的支票,是付給一家航空貨運公司,作為貨運的運費,據貨運公司稱,那是十多隻極大的木箱,木箱中的貨物,據報是「運動器材」。<br /><br />  可是,那些貨物被運到甚麼地方去了呢?都不知道。貨運公司的職員說,是那個人自己駕著小貨車來運走的。而且,那個人顯然是有意要使他的行蹤不為他人所知,他花的其餘的錢,全是從銀行之中,提取現款的。他用現款,就無法追查他用那些錢去買了甚麼。<br /><br />  見過那個人的人相當多,而且,幾乎人人一看到繪像,就立即說:「就是他,這個人的樣子很怪!」<br /><br />  可是,自從那天晚上,那個人離開了醫院之後,卻再也沒有人見過他。<br /><br />  警方和醫院方面,都嚴守秘密,而郎英生患了絕症的事,又是人家早已知道了的,所以郎英生最後,是死於頭顱被割下來,由於實在太怪異,也根本不會有人想得到,所以,在喪禮舉行的時候,雖然沒有「瞻仰遺容」這一節,也沒有甚麼人表示懷疑。<br /><br />  郎天誠用了最好的方法,來保存屍體,希望能在找到了郎英生的頭部之後,再和屍體縫合起來。<br /><br />  在葬禮進行時,由於郎天誠的堅持,在不到半個月之中顯著地瘦削了許多的于蓮也參加了,當于蓮望著靈堂上郎英生的遺像,想起自己和郎英生之間,來得那麼突然的一段愛情,她只感到自己整個人,變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團,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,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甚麼。<br /><br />  她唯一能做的事,就是回憶。事實上,她那種情形,甚至不是回憶,只是過去的事,不斷湧向她的腦際,郎英生第一次見到她時的眼光……郎英生畫她的半裸像……她解開了自己衣服的鈕扣,把女孩子動人的胸脯,赤露在他的面前,而他是那麼瘋狂地吻著,咬著……郎英生的身子,那時還是活生生的,病房中充滿了春意,當郎英生驚訝著她還是處女的時候,她把自己的臉,緊緊地埋在郎英生的脅下。<br /><br />  這一切,都過去了嗎?還是根本未曾發生過?于蓮有時候,感到極度的迷惘。有時,她會從熟睡中突然驚醒,有時,沈大姐惡毒的笑聲,彷彿就在她的身際縈迴,沈大姐所說的那個《波文的燈光》的故事,更令得她一次又一次冒出冷汗來。<br /><br />  在靈堂上,于蓮只是望著郎英生的相片,從相片看來,他是那樣惹人喜歡,足可以使一個女孩為他做出任何事。于蓮一點也沒有後悔自己和郎英生之間的事,她不去看棺木,是因為她知道,棺木中躺著的屍體,是沒有頭部的。一個沒有頭的身體。<br /><br />  高雲也自始至終,和他的一個手下,參加了喪禮。高雲已可以肯定,那個人和郎英生是早已相識的,所以希望他會在喪禮中出現。<br /><br />  高雲的那個手下,年紀很輕,人很靈活,他對于蓮很感興趣,曾偷偷問高雲:「這女孩子,據說是死者證實患了骨癌之後才認識的!」<br /><br />  高雲隨口應著,那手下又道:「患了絕症的人,也會有女孩子去愛,真怪,這女孩人倒長得動人,會不會心理有點不正常?」<br /><br />  高雲仍然不加理睬,可是那手下還在喋喋不休:「他們在醫院工作的人,不會怎樣害怕屍體,要是她真是心理變態,可能會割下愛人的頭來,永遠保存在身邊也說不定!」<br /><br />  高雲有點惱怒:「你別胡說八道好不好?她是一個護士,哪有那麼大的本領,把一個人的頭切下來?」<br /><br />  那手下不肯認輸:「她自己不動手,可以請人動手啊!」<br /><br />  高雲悶哼了一聲,心裏卻想:「這倒也不是沒有可能,應該多注意于蓮的行動!」<br /><br />  當他這樣想的時候,他自然而然,向于蓮看去。他看到于蓮坐在椅子上,怔怔地望著郎英生的相片。就在這時,有一個看來像是殯儀館的職員,來到了于蓮的身邊,低聲不知說了一句甚麼,于蓮的身子震動了一下,神色惘然地站了起來,跟著那職員,一起走了出去。<br /><br />  高雲忙對他手下道:「看看去,看她去幹甚麼!」<br /><br />  那手下連忙跟了出去,于蓮走路的姿態十分動人,她心情在極度哀傷和迷惘中,根本不會存心使自己看來動人,但是她體態自然有一股撩人的味道。<br /><br />  那手下出去之後,高雲繼續留意靈堂中來往的人的動態,他知道那個人出現的可能性極微,但是他還是耐心地等下去。警務工作,有時是十分乏味的,高雲不禁打了一個呵欠。<br /><br />  那手下很快就回來,道:「她去聽電話!」<br /><br />  高雲「嗯」了一聲,聽電話,那是不值得注意的小事!他也沒有再去追究。<br /><br />  一個電話,當然極可能是一件小事,現代在都市中生活的人,哪一個不是每天都在聽電話的?可是,一個電話,也可能是驚天動地的事,那要看這個電話的內容而定,不能一概而論的。<br /><br />  當那職員走過來,告訴于蓮說有一個電話找她之際,她震動了一下。可見她整個人已經迷惘麻木到未有進一步想:誰會打電話到這裏來找我呢?她只是機械地站了起來,向外走去。<br /><br />  電話是打到辦公室去的,于蓮進了辨公室,拿起電話來,剎那之間,她感到身上一陣發熱,手一鬆,電話聽筒「啪」地一聲,跌到了桌上,把坐在桌子後面的一個職員,嚇了一大跳。<br /><br />  這些情形,高雲的那個手下,並沒有看到。那手下只看到于蓮拿起電話,他就認為那是小事一樁,就轉身離去了。<br /><br />  桌子後面那個職員,被電話聽筒落在桌上的聲音,嚇了一大跳,抬起頭來,向于蓮看去,他看到于蓮的神情,驚駭欲絕,而且,在驚駭之中,還帶有極度的憤怒。<br /><br />  那職員說道:「小姐,你怎麼啦?」<br /><br />  于蓮指著電話聽筒,喉間發出一陣「咯咯」的聲響,講不出話來。那職員道:「電話是一個男人打來的,一定要我們找你來聽,怎麼?有甚麼不對?」<br /><br />  于蓮沒有回答,一個轉身,像是逃命一樣地逃了出去。那職員大惑不解,拿起電話來聽,對方已經把電話掛上了,傳來的是一陣「嗚嗚」聲。<br /><br />  于蓮奔出了辦公室的門口,只覺得天旋地轉,她扶住了牆,喘著氣,腦中仍然在不斷嗡嗡作響。<br /><br />  剛才,當她拿起電話來的時候,自電話中傳出來的,竟然是郎英生的聲音,而且,講的那句話,也是只有郎英生會講的。雖然聲音聽來很嘶啞,但郎英生病到後期,聲音本來就是嘶啞的。<br /><br />  是的,就是郎英生嘶啞的聲音,當于蓮一拿起電話時,就從電話中聽到了:「蓮蓮,我愛你!」<br /><br />  蓮蓮!郎英生一直是那樣叫她的,世界上也只有郎英生這樣叫她!<br /><br />  當于蓮乍一聽到這句話的時候,她整個人像是一支被點燃了的蠟燭一樣,轟地一下燃燒了起來,全身發熱,她幾乎要脫口而出:「我也愛你!」<br /><br />  但是,她立即想到,郎英生已經死了!當她一想到這一點之際,她感到極度的驚駭,可是在不到一秒鐘之間,她的驚駭已經變成憤怒,太過分了,開這種卑鄙玩笑的人,簡直不是人!<br /><br />  那一定是沈大姐的惡作劇,真的太過分了!<br /><br />  于蓮扶著牆,在她的面前經過的人,似乎一個個都變成了模糊的影子,她咬緊牙關,告訴自己,不要昏過去!不要昏過去!<br /><br />  就在這時候,那職員又來到她的身前,道:「于蓮小姐,又是你的電話,說是有極重要的事,一定要你去聽,一定要聽!」<br /><br />  于蓮定了定神,她已經想說「我絕對不聽」的了。可是當她想到,惡作劇者的目的是想戲弄她,可是由於模仿的聲音太像了,就像是真的郎英生的聲音一樣,那句「蓮蓮,我愛你」,再聽一千遍一萬遍也不會厭,又何妨再去聽一次?<br /><br />  她在剎那之間,改變了主意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又走回辦公室中,抓起了電話來。<br /><br />  可是,這一次,她聽到的卻是一個相當柔和的男人的聲音:「于小姐,還記得我嗎?」<br /><br />  于蓮又震動了一下,她怎麼會不記得?那聲音,她當然記得,就是切走了郎英生頭顱的那個人!于蓮的腦際,像是有東西梗塞著一樣,要等那個人再問了一次,她才困難地道:「記得……你……先生……你幹了那麼……可怕的事!」<br /><br />  那人的聲音有點激動:「可怕?你別那麼早下結論,于小姐,今天晚上,請你在雲飛路的轉角處等我,九點正,絕不能遲到,而且,千萬千萬不能把這個約會,說給任何人聽。」<br /><br />  于蓮發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樣的聲音,她正想問為甚麼,那邊的電話已掛上了。<br /><br />  于蓮慢慢地回到了靈堂,當她一走進靈堂之際,她向高雲望了一眼,心中在想:要不要告訴他呢?和一個殺人兇手,而且用那麼可怕方法殺人的兇手會面,是一樁十分危險的事。<br /><br />  而且,警方正盡一切努力在找那個人,是不是該講給高警官知道呢?<br /><br />  但于蓮立時把視線移了開去,她決定自己一個人去赴約,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,最多,讓那個人把自己的頭也切下來!<br /><br />  于蓮在極度的哀痛和迷惘之中,想法已和普通人大不相同了。<br /><br />  她在下午六時左右離開,回到了她獨居的住所,放了一浴缸熱水,把她自己,浸在熱水中。她想的是,那人要見自己,是為了甚麼呢?如果他忽然要把郎英生的人頭還給自己,那……自己有勇氣面對麼?曾經是一個活生生的人……可是……現在卻──<br /><br />  也不知道是由於水蒸氣還是淚水,于蓮覺得自己的視線,愈來愈模糊。<br /><br />  她在八時四十七分,就到了雲飛路的轉角處,下著雨,路上的行人極少,偶然有一輛車子駛過,在濕滑的路面上,發出一陣吱吱聲。<br /><br />  九時正,一輛車子轉過轉角,在她的面前停下,車門打開,在車中傳出了那柔和的聲音:「于小姐,請上車,快,我的行動,需要保持極度的秘密!」<br /><br />  于蓮自己,也為自己的大膽和鎮靜,感到驚訝,她一面進了車子,一面道:「當然,因為你是一個殺人兇手!」<br /><br />  她一進車子,才坐下,車子已經開動,那個人駕著車,轉過頭來,向于蓮望了一下:「我,看起來像是殺人兇手嗎?」<br /><br />  于蓮在他望過來之際,不由自主,縮了縮身子。但是她立即想到,自己害怕的動作,是多餘的,既然已經上了那人的車子,就該甚麼都不怕才是!<br /><br />  她一想到了這一點,立時鎮定了許多,深深吸了一口氣:「像不像不是主要的問題,你做了那麼可怕的事,把他……他的頭切下來……那是為了甚麼?」<br /><br />  于蓮雖然竭力使自己鎮定,但是在說到「把他的頭切下來」之際,聲音還是忍不住發顫。<br /><br />  那人聽了于蓮的責問之後,好一會不開口。這時,車子已經駛向通往郊區的公路上,四周圍十分黑暗,也十分寂靜,于蓮又不由自主,感到了一股寒意。<br /><br />  過了一會,那人才緩緩地道:「最早,是我要求把他的頭切下來,可是,他不肯答應……」<br /><br />  于蓮聽得那人這麼說,真不知是笑好,還是哭好!這算是甚麼話!「我要把他的頭切下來,他不肯答應」!有誰會肯答應把自己的頭讓人家切下來的?這甚至於不能算是一個笑話。<br /><br />  然而那人的神情卻十分最肅,絕不像是在說笑話,他繼續道:「後來,是他要求我把頭切下來的。」<br /><br />  于蓮心中一片迷惘:郎英生為甚麼要那人把自己的頭切下來呢?這是怪誕到了沒有答案的要求!<br /><br />  而就在這時,那人又向于蓮望了一眼,道:「他是為了你,因為他認識了你,在他不應該對任何女孩子產生愛情的狀況下,他愛上了你,除了這樣做之外,他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!」<br /><br />  于蓮聽得莫名其妙,她實在不知道那人這番話,是甚麼意思。每一句話她都聽得懂,可是整番話的含義,她卻一點不明白。<br /><br />  她想發問,可是那人在自顧自說下去:「那真不是容易的事,他的生命只剩下那麼短,而我所要做的事又那麼多,真是每一分鐘,都可以使一切的努力,成為泡影,時間真是太緊迫了,總算……」<br /><br />  那人一口氣講到這裏,吁了一口氣,看他的神情和語氣,像是一切困難,都已經過去了一樣。<br /><br />  于蓮感到在那人的身上,罩著一層神秘的濃霧,全然無法令人看得透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,也無法知道他做了那麼可怕的事,究竟是為甚麼!<br /><br />  她又勉力定了定神,低嘆了一聲:「其實,把你當作殺人兇手,是很不公平的。因為他……任何人都知道,他最多還只能活兩三天!」<br /><br />  那人的回答,卻出乎于蓮的意料之外:「是啊,危險萬分!他要是死了,就甚麼都完了!」<br /><br />  于蓮心中的疑惑,已到了極點,這種疑惑,甚至令得她連恐懼都消失了,她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:「你究竟是甚麼人?你說是他要求你這樣做的,又說……是為了我,請你說明白一點,不然,世界上不會有人相信你的話!」<br /><br />  那人笑了一下,在他笑的時候,他看來更是詭異莫名,他道:「不但世界上沒有人相信我的話,而且,世界上也沒有人會相信我做的事!」<br /><br />  于蓮疾聲問:「你做了甚麼?」<br /><br />  那人緩緩搖著頭:「我做了甚麼,現在講了,你也不會相信,你等一下就可以看到,到你看到的時候,你就會相信了!」<br /><br />  于蓮挪動了一下身子:「你約見我,目的就是為了讓我看你做了甚麼?」<br /><br />  那人點著頭,臉上帶著一種十分滿足、自傲的神情。<br /><br />  于蓮悶哼了一聲:「你殺了他,把他的頭切了下來,還會有甚麼好事做出來?」<br /><br />  那人並不發怒,只是望著于蓮,笑了一下,繼續駕車,于蓮又問了他幾句,可是那人卻不再說一句話,只是將車子在寂靜的公路上,駛得飛快。<br /><br />  于蓮盡量忍受著心中的疑惑和不安,思緒亂成了一片:那人把郎英生的頭切了下來,是不是製成了標本了?還是根據郎英生的臉形,做了一個和真人一樣的蠟像?如果那個蠟像,做得和真人一樣精緻的話……<br /><br />  于蓮想起那段如夢幻一樣,短暫又照亮了整個心靈的戀情,手心不由自主在隱隱冒汗。<br /><br />  車子終於停了下來,于蓮向外看去,看到那是一列相當精緻的小洋房。在郊區,這種小洋房群相當多,大多數喜歡郊區生活的人,會住在這種小洋房中,每一棟房子都是獨立的,房子和房子之間,有著相當的距離,可以把鄰居可能帶來的干擾減到幾乎等於零。<br /><br />  車子在最左手的一棟門口,略停了一停,遙控的車房門打開,車子直駛了進去,車房的門,又自動關上。<br /><br />  那人下了車,于蓮也打開了車門,跟著那人向一扇門走去。那人來到了門前,轉動著數字鎖,在他推開門之後,他的神情,變得極度的嚴肅,盯著于蓮,半晌不說話。<br /><br />  于蓮在他的目光的逼視之下,心頭怦怦亂跳。好一會,那人才道:「于小姐,等一會你所看到的情形,一定會令你極度震驚,我要先請你有心理準備,保持鎮定。」<br /><br />  于蓮苦笑了一下:「在我……我看到了他的無頭屍體之後,我……不認為世上還會有甚麼再令我害怕的事了!」<br /><br />  那人喃喃說了一句話,于蓮沒有聽清楚,他已推開了門。那屋子顯然經過改建,從車房推門出去,經過了一個短短的通道,就進入了屋子之中,屋中陳設十分簡單,但也可以看得出,那是一個起居室。<br /><br />  他們經過了起居室,向下走了幾道樓梯,那個空間,應該是一個飯廳,但這時卻堆滿了木箱,有幾個木箱打開著,是空的,有幾個木箱,還有一具器材在箱子裏面,以于蓮的知識看來,那像是一些醫療器材。<br /><br />  經過了飯廳,那人又用數字鎖打開了一道門,有一道樓梯通向下面的地下室。<br /><br />  那人向下走了下去,同時,向于蓮招了招手,示意她也跟著下來。<br /><br />  于蓮在這時,感到了一股寒意。她和那人的約會,完全沒有人知道,而這裏又是那麼冷僻,到了地下室,那人不論做甚麼事,都不會有人知道!自己是跟他下去呢?還是在最後關頭離開?<br /><br />  她並沒有立時踏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,猶豫了一下,而那人的動作相當快,已經三步併作兩步地走了下去,一面在大聲道:「我回來了!」<br /><br />  于蓮怔了一怔,那人這樣說,當然表示地下室中,還有人在,那會是甚麼人?而就在那一剎間,她聽到下面,有一個她熟悉之極的聲音,傳了上來:「她……她也來了麼?」<br /><br />  于蓮一聽到了那聲音,腦中陡然轟地一陣響,眼前發黑,自己不由自主,向前一俯。<br /><br />  她本來就站在樓梯邊上,身子向前一俯之下,重心不穩,整個人幾乎是直跌下去的。她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了樓的。事實上,她在一聽到了那句話之後,腦中像是炸了開來一樣,根本再也容不下任何其他的感受。<br /><br />  當她知道自己終於下了樓梯,停了下來之際,她只覺得自己的手臂,被人緊緊抓著。<br /><br />  她喘著氣,仰頭看去,看到那人抓住了她的手臂,還在搖晃她的身子,一面道:「我曾叫你鎮定一些的,剛才你從樓梯上衝下來,差點跌死!」<br /><br />  于蓮喘著氣,道:「你……開甚麼玩笑?」<br /><br />  她只能講出這一句話來,因為她剛才聽到的那句話,她可以肯定,那是郎英生的聲音。<br /><br />  那人還沒有回答,突然,在她的身後,又傳來了郎英生的聲音:「蓮蓮,不是開玩笑,是我!」<br /><br />  于蓮剛才的吃驚,比起現在來,又不算是甚麼了,她只覺得自己的身子,像是一大堆稀泥一樣,快要軟癱了下來,張大了口,除了喘氣之外,甚麼也不能做,那人用力扶住了她,她才不至於倒下來。她望著那人,那人道:「你轉過身去看看!」<br /><br />  那人說了這句話之後,又對著她身後道:「你暫時別講話了,這種情形,是很難為普通人接受的!」<br /><br />  于蓮足足花了一分鐘時間,才使她的氣息比較順暢,可是她卻沒有轉過身去,一來,她沒有這個勇氣,二來,她全身肌肉都僵硬麻木,完全不聽她的意志行動。<br /><br />  她只是喘著氣,過了好一會,才問:「我……身後……有甚麼?」<br /><br />  那人微笑著,用一種鼓勵的神情道:「來,別怕,你轉過身去,就可以看到了。」<br /><br />  于蓮接連嚥下了好幾口唾涎,慢慢地轉過身去,當她的身子在轉動之際,她全身的骨節,都在發出「咯咯」的聲響來。<br /><br />  她終於轉過身去了,她也看到了郎英生!<br /><br />  一點也不錯,是郎英生!<br /><br />  可是,于蓮的身子,冷得像冰一樣,她甚至感到自己呼出來的氣,也會凝結成冰柱!<br /><br />  她看到的,是郎英生的頭!<br /><br />  她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怎樣,可是郎英生看起來,卻是興奮莫名,那種盯著她的眼光,就像是他們熱戀的時候一樣,他看起來雖然瘦,可是精神卻很好。<br /><br />  在于蓮呆得如同冰雕出來的雕像一樣的時候,郎英生擠了一擠眼,笑著:「蓮蓮,太意外了,是不是?」<br /><br />  于蓮直到這時,才發出了一下尖叫聲:「那……不是你……留在病床上的,不是你的身體!」<br /><br />  這是于蓮唯一的希望了!而在病床上的,如果不是郎英生的身體,那麼,現在的郎英生就是一個完整的人,雖然這時,于蓮找不到郎英生的身體。她看到的,只是郎英生的頭,在一個相當大的金屬箱子之上,看起來,像是他正在一個蒸氣浴箱裏一樣。<br /><br />  郎英生聽得于蓮這樣說,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,在于蓮身後的那個人道:「那當然是他的身體,已經壞了的身體,一點用處也沒有!」<br /><br />  于蓮顫聲道:「那麼……那麼他……現在……」<br /><br />  那人的聲音聽來很悠然:「現在很好,雖然只是一個人頭,可是他活得很好,已經遠離了癌細胞對他的威脅,他可以活下去,活很久。」<br /><br />  那人又說了些甚麼,于蓮已經聽不到了──一顆人頭,活著!于蓮變得甚麼也聽不到了,她甚至沒有發出任何呻吟聲,就昏了過去。<br /><br />  于蓮知道自己並沒有昏過去多久,因為當她醒過來,還沒有睜開眼,就聽到了那人的聲音。于蓮的思緒實在太亂了:那人把郎英生的頭切了下來,可是卻令他活著!于蓮現在開始明白了!在最惡劣的環境下活著,就是這樣的意思!<br /><br />  她沒有睜開眼來,也不動,只聽得那人在說著話,聲音十分激動:「她昏過去,當然不是因為害怕!為甚麼要害怕?你明明活著,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可以做得到,而且我成功了,我使你活著!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的聲音聽來有點膽怯:「可是……我只剩下了一個頭……我的身體……」<br /><br />  那個人提高了聲音:「身體!身體有甚麼用!你不知道人體的結構有多麼笨,上帝的傑作,我看那是上帝最笨的作品!骨骼要來甚麼用?要來支撐肌肉,保護內臟,是不是?而骨骼又要依靠其他的器官來維持它的生長,消化系統一大堆,用來維持肌肉的營養,泌尿系統又用來幫助消化系統,所以系統的唯一目的,就是要使腦部有氧的供應,亂七八糟一大堆器官,有甚麼用?真正有用的,只有頭部,身體只是一大堆廢物,只會使人活的時間更少,只會使人患各種各樣的病,結果連性命都不保,現在你多好,擺脫了那一大堆沒有用的東西,通過機械的作用,使你的腦部活動維持正常,你可以活得比全世界任何人更長命!」<br /><br />  那人一口氣說著,于蓮又感到了一陣昏眩,從那人的話中聽來,他無疑是一個極有成就的醫生!<br /><br />  郎英生的聲音聽來有點苦澀:「可是……蓮蓮昏過去了,我就只能看著。」<br /><br />  那人安慰地道:「以後情形會更好,身體的肌肉還在,可以隨你腦部活動的精粹而產生信號,理論上來說,只要有信號產生,就可以有機械的活動,可以用一條軟而長的管子連接起來,使你的頭可以遠遠伸出去,又縮回來!」<br /><br />  于蓮又再一次感到自己像是用冰鑿成的一樣,她不敢想,也無法想一根可以伸縮的管子,上面有一顆活的人頭,伸來縮去的情形!<br /><br />  那人又道:「其實,像你現在那樣,還有一個頭部,也十分多餘,人的全部活動,都由腦子來控制,所有的思想,全由腦部活動產生,人,其實只要一副腦子就足夠了,其他的一切,全是多餘的!我相信人總有明白這一點的一天!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嘆了一聲:「我是為了愛她,才願意在這種情形下活下去的。在我初檢查出患了骨癌的時候,你來找我,說可以使我活下去,要把我的頭部切割下來,用機械的方法來維生,我不答應,後來,我為了蓮蓮,所以照你的意思去做……」<br /><br />  那人答:「是啊,還好你決定得早,再遲兩天,你健康的頭部,受了患病的骨骼的拖累,一起陪著死了,那多麼冤枉!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又道:「當我決定這樣做的時候,我……感到很害怕,現在……我倒反而覺得很好,不會比一個全身癱瘓的人更差。可是在旁人看來……我算是甚麼,只怕是最可怕的妖怪!」<br /><br />  那人怒道:「別胡說八道!而且,除了我和于姑娘之外,也不會有人知道你好好地活著。或者……過一個時期……可以讓你父親知道!」<br /><br />  郎英生吸了一口氣:「蓮蓮……她會愛我嗎?她會……愛一顆人頭嗎?」那人沒有回答。<br /><br />  聽到了這個問題,于蓮的心中,像是有萬千根針在刺她一樣!<br /><br />  郎英生的那個問題,雖然不是直接問于蓮的,可是于蓮知道,自己對這個問題,非要有一個答案不可!<br /><br />  她愛郎英生,那是毫無疑問的事,不必問,也不必答。可是,現在,郎英生……只是一顆人頭!他的身體由於癌症而不能再起到身體應有的功用,他只是一顆人頭!<br /><br />  雖然,于蓮知道那人的話,也有幾分道理,人的身體,一大堆各種各樣的器官,其中倒有一大半,是為了其他的器官而存在的。沒有了骨骼,肌肉有甚麼用?沒有了內臟,骨骼又有甚麼用?沒有了身體,所需要的營養可以減低到最低限度。一個人的生命存在與否,並不是決定在他的身體,而是決定於他的腦。<br /><br />  郎英生現在能看、能聽、能說話。照那人的說法,甚至還可以利用微弱的信號,來控制複雜的機械功能,他活著,一點不錯地活著!他自己在感覺上也沒有甚麼不能接受之處,至少不比全身癱瘓的人更差!<br /><br />  全身癱瘓,于蓮的心又是一陣刺痛,郎英生如果是全身癱瘓了,那問題也不成為問題,她會立即回答:「愛你!愛你!」<br /><br />  可是如今的情形是:郎英生只剩下了一顆頭。<br /><br />  一個人頭,活的人頭,能愛一個人頭嗎?<br /><br />  郎英生對她的愛,絕無保留,他是為了她才這樣做的,她應該怎麼做呢?<br /><br />  于蓮不住問自己:應該怎麼做?應該怎麼做?她真恨不得自己剛才從樓梯上跌下來跌死,希望剛才昏了過去之後,永遠不再醒來!<br /><br />  但是,如今她卻必須面對著一個事實:和郎英生之間的愛情,還在嗎?愛情是存在的,這一點于蓮清楚知道,可是,和郎英生的人頭之間的愛情存在嗎?<br /><br />  于蓮真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,郎英生的確是郎英生,雖然看起來比較瘦一點,可是那種眼色、那種神情,明明是郎英生!<br /><br />  看來,那人和郎英生都不知道于蓮已經醒了,因為郎英生還在喃喃地問:「蓮蓮會愛我嗎?我……只剩下了一個頭──」<br /><br />  于蓮無法回答這個問題,她實在無法支持下去,再次昏了過去!<br /><br />  昏過去的人一定會醒來的,于蓮又昏了過去,很快便會醒來。她醒來之後,會怎麼樣?<br /><br />  她不知道,要是她知道,她也不會再次昏過去了。<br /><br />  朋友,世界上有很多事,是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辦的,並非每一件事都是二加二等於四,而是有太多的事,根本不知道如何才好。<br /><br />  如果你是于蓮,你會怎麼樣?<br /><br />  只怕也是不知道。<br /><br />  要命的是,于蓮如果一直昏迷不醒,倒也好了,可是她一定會醒過來,面對她不知道該如何才好的現實,唉!</div></body></html> in /var/www/vhosts/enjoyreadinghour.com/zh.enjoyreadinghour.com/eKatab/REST.class.php on line 799
人頭戀+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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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頭戀



  醫院的重病症病房在頂樓。甚至是醫院中的工作人員,也很不願意到這一層來。每一個人,一跨出電梯,就會自然而然,感到極度的不自在,感到死亡的陰影,在到處遊蕩,隨時可以罩下來,攫走生命。

  整個頂樓的那一層,使人一處身其中,就如身在生與死的界限之間,一邊是生,一邊是死。可是,卻沒有甚麼人,能夠離開死神的召喚。每天,都有病人被蓋上白布,由工作人員推著,通過電梯,到醫院的最下層的太平間去,到那時候,病人已不是病人,只是一具屍體了。

  即使是最有經驗的醫務人員,也很怕看到那些屍體──那些因為各種癌症而死亡的人的屍體,癌細胞兇狠地啃噬著患者的生命,吞嚼著患者的血和肉,一個骨癌的患者,在進院時體重七十公斤,幾個月之後,當他被覆上白布,推進太平間之際,他可以只剩下三十五公斤,生命和血肉,一起被癌細胞吞掉了,癌細胞一蔓延,生命就消失。

  自從癌症愈來愈普遍之後,全世界的科學家,都在集中力量研究這種疾病,但是至今為止,還是沒有法子控制,治療,甚至連它的成因,都找不出來!

  所以,全世界醫院之中,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人,由於癌症而喪失了他們的生命。而在這家規模宏大的醫院的頂樓,由於患者全是沒有復原希望的癌症患者,所以也顯得特別陰森。

  這種極度的陰森之感,當然是心理上的。實際上,即使是在晚上,走廊之中,燈火通明,白色的地,白色的牆,都應該給人明亮之感。然而,任何人一到這走廊中,就會感到陰森。

  頂樓一共有二十四間病房,全是單人房,這家醫院的收費相當昂貴,普通人是住不起的,在這二十四間病房中的病人,非富則貴,全是「有辦法」的人。但是癌細胞似乎不理會人的地位和財富,窮人會患癌,富人也一樣會患癌──沒有法子可以令得癌毒遠離身體,再好的治療方法,也只不過是在死亡的過程之中,盡量減少患者的痛苦而已。

  那一天晚上,在走廊正中,面對著電梯的值班室中,和平常一樣,四個夜班護士在當值。當值的夜班護士,一直是習慣把值班室的門打開著的。那樣,可以使心理上的恐懼減輕一些,要是把門關上,在房間中的人,就好像自己也在病房中一樣,心理上會感到死亡的重壓。

  那天晚上,值班室的四個護士之中,有兩個是剛從護士學校畢業出來不久的,工作才開始,興趣和熱情都比從事這項工作已有二十年之久的沈大姐要高得多。沈大姐是經驗十分豐富的護士,今年四十五歲,從來沒有嫁過人,脾氣有點古怪,對於一切,都有點漠不關心的樣子。

  這時,于蓮,一個十分健美、爽朗的二十七歲女郎,看起來比像運動員更像護士,正從走廊中走進來,向著在編織毛衣的沈大姐,嘆了一聲:「十二號病房的郎先生,只怕過不了三天了!」

  兩個年輕的護士喉間發出了一下像是嘆息的聲音,沈大姐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一樣。于蓮又嘆了一聲:「他那麼年輕,才三十二歲──」

  沈大姐的聲音有點冷酷:「人要死起來,十二歲也會死的,而且,你對十二號病房的病人,提得太多了!」

  于蓮暗暗吃了一驚。她才離開十二號病房,十二號病房中的患者,是脊椎骨的骨癌,是四個月之前入院的。入院之際,他還是自己走著進來的,笑得很大聲,面色看來雖然有點蒼白,但是卻充滿了信心。他有著很濃的眉,高挺的鼻,身形可以說是壯健的。于蓮第一次見到這個病人之際,由於對方的眼光,徘徊在她飽滿豐盈的胸脯之上,還曾令得她一陣心跳。

  于蓮在想,我對十二號病房的病人,提得太多了嗎?不是已經盡量注意,不讓醫院中任何人知道,怎麼沈大姐還會這樣說呢?

  一定是在不知不覺之中,說得太多了!

  于蓮感到了一陣難過,她努力忍著,才使淚花只在她的眼中打轉而不落下來。而且,當她心中感到吃驚的時候,她也早已轉過了頭去。

  可是就在這時候,她還是聽到沈大姐,發出了一下近乎殘酷的冷笑聲。

  那一下冷笑聲,倒未曾令得于蓮再吃驚,反而使她挺了挺胸,心中想:就算沈大姐知道了,也沒有甚麼,醫院中人知道了,也不算甚麼,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,也不算甚麼!

  有甚麼關係呢?他只有三天可活了!

  于蓮心中的他,就是十二號病房的病人,郎英生。

  郎英生第一天入院的時候,注視著于蓮的眼光,就曾令得于蓮臉紅心跳。當天陪他入院的,是一個樣子看來十分威嚴,但是卻充滿了焦慮的中年人。事後,于蓮知道那是郎英生的父親,一位在事業上有極大成就的銀行家。還有三位著名的骨科醫生,其中一位,還是專門從美國請回來的。

  郎英生看來很樂觀,當他進入病房之後,他還在大聲說:「隨便你們怎麼說好了,我不相信我很快就會死!我像是一個快要死的人嗎?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還不忘向于蓮佻皮地眨了眨眼,目光又像是有意,又像是無意地,又注視著于蓮挺聳的胸脯,那又使得于蓮心跳了一陣。

  從十五歲開始,于蓮就知道自己的發育比同年紀的女孩子要好得多。那一雙豐滿挺秀的乳房,曾給她帶來不少麻煩,她要故意用小兩號的胸圍把它們緊縮起來,有時還不得不故意彎起背來,使自己的胸脯看起來不是那麼挺聳。這種麻煩,一直到她讀完了中學,大家公認她是一個身材極健美的大姑娘了,才不再存在。

  然而,自此而來的,是許多男性貪婪的眼光,于蓮本來也習慣了,可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,兩次,當郎英生向她投以這種目光之際,她會心跳得那麼劇烈。

  于蓮是一個健美爽朗的女郎,可是在對異性的態度上,她卻一直十分保守閉塞。兩年前,一位年輕的實習醫生開始約會她,她也把他當作是自己唯一的男友,可是一年多了,她和他之間的關係,只止於嘴唇的輕碰。有一次,那位實習醫生一面口中喃喃地說著對她的讚美,聽得于蓮整個人飄然欲醉之際,他的手自她的衣襟中伸了進去。

  當他的手觸及她的乳房之際,兩個人一起震動,他從來也未曾碰到過那麼堅實,那麼富彈性,那麼滑膩,那麼豐滿的乳房。而她,也從來沒有被異性觸及過。

 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,卻並不如一般在戀愛中的青年男女那樣,在有了這樣的動作之後應有的發展,而是于蓮用力推開他。而且,從此就不理睬他,這段交往,就此告一段落。

  于蓮曾自問:為甚麼會這樣呢?她絕不是天生對異性抗拒的。二十七歲了,對異性有太多的綺想。有時,綺想會令她臉紅心跳,可是她在現實生活中,卻還是一樣堅拒著異性的追求。

  她其實是明白的,那是因為,她不會隨便有一個異性就滿足,她要的是一個自己愛的男人。

  或許是她要求太高,所以,一直未曾在她面前出現。

  然而,為甚麼郎英生的眼光,就會令她感到如此不安呢?這實在是毫無來由的。

  尤其,當入院手續辦好了之後,院長也來了,在值班室中,醫生、院長和郎英生父親,一起在用低沉而急促的語調,討論著郎英生的病況之際,于蓮也聽到了一些片段。

  主治醫生嘆著氣:「我們一定會盡力,但是,我們的努力,只怕不能挽回可怕的事實。」

  憂慮的父親聲音嘶啞:「我同意試用一切新藥,新的治療方法,反正是沒有希望了,總要試一試!」

  幾個醫生互望著,不出聲,過了好一會,其中一個才道:「郎先生,你放心,就算事情真的無法挽回了,我們也會使他的痛苦盡量減少,安詳地離開塵世。」

  在銀行界叱咤風雲的大亨,眼中像是含著淚。當他們離去之後,于蓮偷偷問沈大姐:「十二號病房的病人,是甚麼地方患癌?」

  沈大姐冷冷地道:「脊椎骨。」

  于蓮倒抽了一口涼氣,脊椎骨的骨癌,從發現到奪走人的生命,可以不到一年時間!

  于蓮當時就想到:多可惜啊,那麼年輕,而且看來又是那麼惹人喜愛,英俊挺拔的一個人,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,就會受盡癌魔的折磨而離開人世!

  當于蓮在這樣想的時候,她絕沒有想到,事情會來得這樣快,而且,會和自己有這樣深切的關係!

  大部分重症病人,都有家屬在病房陪伴著,可是郎英生卻沒有。

  郎英生在進入病房之後,沒有出來過,十二號病房是于蓮負責照顧的,郎英生那時,還只是注射輕劑量的止痛劑,要在三天之後,才接受放射性治療。

  當天晚上,于蓮在晚上十點,作例行的病房巡視,並且替病人注射,照顧病人服藥。當她推開十二號病房的門口時,看到郎英生正在作畫,而當他回頭看到她時,把畫紙反了過來。

  于蓮保持著職業所需要的微笑,她的那種笑容,實在是十分甜蜜的,看了能令人怦然心動,而這時,她似乎有意令自己看來更甜。

  郎英生有點怔怔地望著她,于蓮隨意找些話來說:「郎先生,沒有人來陪你?要是醫院的伙食不習慣,你可以特別吩咐,來,先來打針。」

  她伸出手來,抓住了郎英生的手,想把他的手臂提起來,放在一個小軟墊上,那樣,就可以進行靜脈注射。

  可是就在她的手才一碰到他的手的時候,郎英生陡然抓緊了她的手,而且用力一拉,這種出乎意料之外的舉動,令得于蓮一下子失去了重心,倒進了他的懷中。當她想掙扎或者呼叫之際,郎英生的手臂是那麼強而有力,把她擁得那麼緊。而當郎英生灼熱的唇,印上了她的嘴唇之際,她全身軟得一點力量也沒有,反倒覺得對方的擁抱,還不夠有力,那種感覺,令得她自然而然,把自己的身子貼向他。

  她在那一剎間,只是感到一陣昏沉,當她終於從昏沉中醒過來的時候,她還沒有推開他,他已經放開了手臂,站了起來,道:「他們說我快死了,我一直不相信,我見到你之後,更不相信自己會死!」

  他在說那句話的時候,神情和聲音,聽來是那麼誠懇動人,足以打動任何一個女孩子的心。可是接著,他卻頑皮地眨了眨眼,又道:「不過,我也願意說我自己是一個快要死的人,我既然快要死了,就不能浪費時間,所以,我突然遇到了自己喜愛的女孩,知道我自己愛上了她,我就要爭取時間來行動,我想,這是一個快要死的人的好處,女孩子不會責怪一個快要死的人所做的任何無理的事的,因為他已沒有多少時間了,對不對?」

  于蓮沒有回答,並不是她不想回答,而是她的心跳得太劇烈了,根本無法回答,她甚至忘了自己的責任,立時打開病房的門,要向外走去,還是郎英生叫住了她:「你還沒有替我打針!」

  于蓮怔了一怔,轉過身來,慢慢關上病房的門,她心跳依然劇烈,但是她已有足夠的鎮定,使她可以直視著郎英生──那個剛才用這樣的行動,吻得她幾乎窒息,然後又用了這樣的言語來解釋他的行動的男人!

  于蓮也直到這時,才真正看清楚了他,她真有點後悔,剛才和他那麼接近的時候,自己竟然會閉上了眼睛!那真是一個令人心儀的男人,這時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回望著她。于蓮感到,在這樣的一個男人面前,自己是完全不設防的,任何抗拒的努力,都將白費心力!

  她有點不由自主的嘆了一聲,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:「郎先生,請你把手臂伸出來,放在軟墊上!」

  郎英生笑著,照她的吩咐做。靜脈注射是一個護士最簡單的日常工作,可是這一次,于蓮做得糟糕透頂,把郎英生的靜脈附近,弄得青紫了一大片。

  當她吁了一口氣,總算完成了注射之際,郎英生一直沒有表示過任何抗議,只是不斷用他那充滿男性魅力,聽來有點低沉,可是低沉得令人頭腦發震的聲音在說著話。他介紹著自己,說他是一個藝術家,曾在歐洲各地留學和工作過,說他已經知道了于蓮的名字,說他不能算是一個正人君子,可以說是一個浪子,但作為一個浪子,他從來也沒有遇見過一個那樣令他著迷的女孩。

  于蓮迷迷糊糊地聽著,話是那麼甜蜜,當她收拾起注射的用具的時候,她忍不住低聲道:「謝謝你!」

  郎英生吸了一口氣:「我一患病之後,就要求知道真相,所以他們並不瞞我,說我只有半年可以活,而且,一個月之後,我的病情就會迅速惡化,要躺在床上,不能行動,我的病歷是不是那樣說?」

  于蓮當護士以來,從來也未曾遇到過一個患了癌症的人,這樣談論自己的病況的。她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,只是伸出微顫的手指,輕輕去碰了一下他的面頰,郎英生立時一轉臉,又在她的指尖上吻了一下,然後現出了佻皮的神情來。

  于蓮道:「你……你的病情……」

  郎英生一揮手:「我根本不相信我會在半年內病死!」

  于蓮低嘆了一聲,她當然不會去告訴他,這不是他信不信的事,他信也好,不信也好,會發生在他身上的事,總會發生的。

  于蓮感到自己在病房中已耽擱太久了,她急急退向門口,郎英生笑著:「四小時一次注射,是不是?我等你!」

  于蓮心神恍惚地到了值班室,好幾次,病房召人的鈴聲響,她都希望是十二號病房在召喚她,可是每一次都不是。

  她不斷地在問自己:怎麼啦?怎麼啦?這是不可能的事情,這真是不可能的事情!

  一個銀行家的兒子,出身富裕的藝術家,一個浪子,或許他是不肯浪費生命中最後的一分活力,選中了她來作他挑逗的對象。可是自己是怎麼一回事?怎麼會這樣意亂情迷?

  怎麼可能?明知他患了絕症,會愛上一個只有半年生命的人?

  于蓮心中叫了千百次「不」,已經不再是十七歲了,二十七歲,不該再作愛情上的幻想,愛上一個垂死的男人,在小說和電影中看來,那真是夠浪漫的,但是在實際生活之中……

  于蓮是被沈大姐的話,從雜亂的思緒中驚醒過來的,沈大姐冷冷地道:「該去巡視病房了!」

  于蓮陡地震動了一下,臉又無緣無故的紅了起來。她故意把十二號病房放在最後,她希望郎英生睡著了,可是當她來到十二號病房門口之際,她的心又狂跳了起來,推開門進去,郎英生坐在沙發上,目光灼灼地看著她。于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她在心中告訴自己:「到此為止了!」

  她把注射的用具放下,才向郎英生作了一個手勢,郎英生已把畫紙翻了過來,呈現在她的面前。那是一幅粉彩素描。

  于蓮才看了一看,就被吸引住了。她當然看得出,那素描畫的是她自己,但是,不論是攝影還是她自己面對著鏡子,她從來也沒有看到過自己是如此的秀麗動人。素描看得出應該是半身的畫像,但是在胸口部分,卻留空著。

  于蓮吸了一口氣:「畫得真好!」

  郎英生指著畫紙上的留空部分,道:「應該是半裸像,可惜我無法憑空想像被衣服遮住了的部分。」

  郎英生的話聽來十分輕描淡寫,可是于蓮卻可以強烈地感到他語意中急切的願望。在那一剎間,于蓮的心中,亂到了極點。她想到他的話:日子己不多了,不能再浪費時間。她也想到,如果他要求她解開衣服來,她本能地一定會拒絕!可是他卻只是那樣說,然後,用那種急切的,灼熱的目光望著她!

  于蓮緩緩地吸了一口氣,右手緩緩地抬了起來,解開了上衣胸口的鈕扣──一顆又一顆。

  郎英生一動不動,一聲不出,只是用那種狂熱的,足以溶化任何女孩手心靈的眼光,望定了她。

  當于蓮脫下了上衣,反手向背後,去解開胸圍之際,她的身子開始發顫,所以,當胸圍脫下來之後,她高聳豐滿的雙乳,在輕輕顫動著,郎英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站了起來,然後,把他的臉,深深地埋進了她的雙乳之中,深深地吸著氣!

  于蓮一直在發抖,一直在抖著。

  在開始的一個月中,于蓮像是生活在幻夢之中一樣,有時,甚至她也不相信郎英生會很快就死,因為他看來是那麼強壯。

  而且,那就是她需要的男人!于蓮可以肯定這一點!

  然而,無情的事實,始終是事實。一個月之後,郎英生的病情,迅速惡化,一切和醫生所預料的,完全一樣,奇蹟並沒有出現!

  前後還不過六個月,剛才于蓮在病房中,替郎英生在作一般護理之際,他的雙眼之中,已充滿了死亡的神色,每隔兩小時要注射一次止痛劑,在疼痛暫時停止之際,他的神智相當清醒。于蓮以為他睡著了,可是當她走近病床時,他卻突然伸出看來和枯骨無異的手,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衣裙,用顫抖的聲音說:「我不要死……我不要死!我要活著,一定要活下去,為了愛你,我不要死!」

  于蓮的心頭,像是壓了一塊鉛一樣,而且還是燒紅了的鉛!等到她定過神來的時候,她強忍住了要落下來的眼淚。于蓮自然知道,早在一星期之前,主治醫生已經說過,他的生命,剩下不會超過十天。

  他像許許多多和癌症搏鬥的人一樣,終於以失敗而告終。可是于蓮還是安慰著他:「我相信,你……不會……不會……」

  于蓮無法說出「你不會死」這樣的話來,她只好改口:「你的痛楚,不是已減輕很多了麼?是不是?這是好現象!」

  郎英生喘著氣,像是想笑,可是他臉上已經沒有了肌肉,光是骨骼和外皮的牽動,使得他這時現出來的,是一種十分可怖的神情。于蓮感到了一陣劇痛,她曾努力掙扎過,不想跌進這個明知沒有結果的愛情陷阱去,可是世上很多事,不是靠努力就可以成功的!

  郎英生或許覺得她的話是對的,痛楚好像減輕了不少,他當然不知道,那是止痛劑的劑量,加了幾乎一倍之後的結果!

  于蓮不經意地,輕輕推開了他的手,後退了兩步,看到他閉上了眼睛,她像逃離一樣地離開了病房,回到值班室。

  她並不是想逃避甚麼,她知道是無可逃避的了。她不在乎沈大姐的冷笑,甚麼都不在乎,郎英生要死了,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要死了!

  在郎英生死了之後,世界上就不會有人知道這段戀情,她一直掩飾得很好,而其實,在開始之後的一個月,她就不必再掩飾甚麼,因為病情迅速惡化之後,郎英生已經無法行動了,止痛劑、鎮靜劑,使得日益消瘦的郎英生,幾乎失去了任何活力!

  可是開始的時候,于蓮一想起來,就忍不住要發抖,一直抖個不停。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更誘人,更柔潤,更豐滿,可是,那又怎樣呢?郎英生還是要離開人世!

  她不由自主,又幽幽嘆了一口氣。

  隨著她的嘆息聲,就在值班室對面的電梯的門,發出一下聲響,打了開來。

  由於走廊十分寂靜,電梯門打開的聲音,聽起來簡直是隆然巨響。于蓮和兩個年輕的護士,都嚇了一大跳,只有沈大姐照樣編織她的毛衣,連眉尖都未曾抬一下。

  于蓮向打開了門的電梯看去,看到一個人從電梯中走了出來,可能因為外面下著毛毛雨,那人穿著一件看來很大,一點也不稱身的黑色雨衣。這個人的身形相當高,高得看來和他的頭部,有點不成比例,他的頭尖削而小,一雙眼睛卻又很大,膚色白得異樣,給人以十分陰森的感覺。

  看到這樣的一個人自電梯中走出來,于蓮不由自主,感到了一股寒意。那人的手上,居然捧著一束鮮花,看來是來探病的。

  可是,那束鮮花,和這個人的外形,實在太不協調了。倒是他提著的那隻大黑箱子,和他很相稱。

  那人出了電梯之後,電梯的門,又發出了一下聲響關上,接著,便是電梯向下層去的聲響,那種「胡胡隆隆」的聲響,伴隨著那人向前走來的腳步,聽起來,倒像那是他發出來的腳步聲,令得這個本來已經夠怪異的人,看來更是怪異。

  那人來到了值班室的門口,站定,他的聲音,聽來卻出奇地柔和:「請問十二號病房──」

 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,沈大姐頭也不抬,冷冷地道:「探病時間過了!」于蓮卻陡然震動了一下。

  那人發出了一下似笑非笑的聲音,然後道:「我不知道還有探病時間的限制。小姐,在這裏的病人,幾乎全是隨時會死的,如果我明天在探病的時間來,病人已經死了,那怎麼辦?」

  沈大姐終於抬起了頭,在她的眉宇之間,現出一種十分厭惡的神色來,向那人看去,那人也直視著她,目光十分逼人。

  沈大姐猶豫了一下,轉向于蓮,作了一個手勢,然後又低下頭去編織毛衣,聲音一樣冰冷:「別耽擱太久,病人剛接受過注射,可能根本不能和你說話!」

  于蓮站了起來,那人側了側身子,讓于蓮走在前面,可是他立時走了過來,和于蓮一起向前走。他一直提著那隻箱子,箱子是方形的,看來和醫生用的箱子差不多,但是要大得多。

  從值班室到十二號病房,不會很遠,至多三十步左右。于蓮在事後想起來,自己也有點不明白,何以在那麼短的距離之中,那人會和她講了那麼多話。或許是那人的聲音柔和動聽?或許是那人講的話使她感到驚訝,因而令她放慢了腳步?

  那人在這段距離之中,和她講的話,于蓮倒記得十分清楚。

  那人一開口,就令于蓮驚訝,他說:「你叫于蓮,是不是?」

  于蓮驚訝地反問:「是啊,先生,你──」

  那人現出一個相當古怪的笑容:「郎英生對我說過,醫院中有一個美麗的護士,名字叫于蓮,他一見她就著迷,而且是真正的著迷,他愛上了她,要為她而活下去!我看,只有你,才當得起郎英生這樣著迷。」

  于蓮痛苦地閉上了眼睛:為我活下去,唉,人的生命,能隨人的主觀願望而改變嗎?她長長地嘆了一聲:「請你……別說了。唉,先生,你是他的朋友?」

  那人望向于蓮:「如果他能活下去,你會愛他,一樣愛他?」

  于蓮還未曾弄清那人這樣說是甚麼意思,他們已來到十二號病房的門口,于蓮打開了門,先向病房中看了一下,看到郎英生的雙眼半開半閉,她壓低了聲音:「郎先生,有人來探訪你!」

  在床上的郎英生,一點反應也沒有,看來全然像是已經死了一樣。于蓮看著被癌症折磨得骨肉支離的他,想起這個病人和自己的關係,世上還有人知道,心中不知是甚麼滋味。

  這個人是誰呢?郎英生為甚麼要把自己的事告訴他?

  她轉過頭來,對那人道:「可能睡著了,你最好別吵醒他!」

  那人已經進了病房,他應了一聲:「我知道。」

  他說著,反手就把病房的門關上,于蓮被關在病房之外,門關上之後,她貼門站著,心中隱隱感到,事情好像有點異常。

  但是她只不過這樣想了一下,因為究竟有甚麼異常,她也說不上來。或許是那隻箱子?探訪病人,為甚麼要帶一隻箱子來?

  她並沒有在病房門口多逗留,轉身又走回了值班室中,當她來到值班室門口之際,看到一個病人的家人,是留在醫院裏陪伴病人的,正氣急敗壞自走廊的另一端奔過來,奔進了值班室,叫著:「姑娘,快去看看……」

  那當然是因為這位家屬覺得他的親人有點不對勁了,這種情形,在這裏是很常見的,沈大姐在這時,表現了對自身工作的熟練,她向那兩個年輕的護士作了一個手勢,自己已經去撥電話,通知醫院的值班醫生和這個病人的主治醫生。

  然後,沈大姐已走了出去,值班室中,只剩下了于蓮一個人,走廊的一端,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、人語聲,于蓮知道那個病人一定已處於彌留狀態,在臨死的邊緣了。

  電梯不斷地上上下下,門打開又關上,一直到于蓮想起,進入十二號病房的那個人,至少已超過半小時了,沒有看到他出來,還是在自己不經意之中,早已離去了呢?

  于蓮感到那個人的樣子雖然古怪得很,可是談吐之間相當有禮貌,如果他離去的話,應該會和自己打一下招呼。如果他還沒有離去的話,那麼,以郎英生的病況而言,實在不適宜被人長時間探訪,應該去提醒他一下了!

  于蓮想到這裏,站了起來,到了門口,她看到一張推床,在兩個醫院員工推動下,自走廊另一端的一間病房中被推了出來。旁邊跟著醫生,主治醫生還沒到達,病人已經等不及了。

  病人的家屬,雙目紅腫,可是並不太傷心,可能是由於早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的原故。

  于蓮向著另一端走過去,走廊中,凡是有家屬陪伴病人的病房,陪伴病人的家屬,都站在病房門口,看著被推出來的,覆著白布,生命已被提走了的屍體。每個人的神情都哀切而惘然,因為他們全知道,總有一天,自己的親人也會在那樣的情形下被推出去。

  于蓮的心中十分不舒服,每當這種時候,她的心中總是十分不舒服,那會使她想到很多問題,更多想起她自己。

  而就在她來到十二號病房門口,準備推開病房的門時,伸手向門柄,卻看到門柄轉動了起來,那表示有人在裏面要開門了。

  于蓮後退了一步,她才一後退,門就打開,那人自病房中走了出來。當他看到于蓮就站在病房門口之際,他陡地呆了一呆。

  他的一隻手,仍然提著那隻黑色方形的箱子,于蓮在這時,第一次感到,這隻箱子一定十分沉重。因為那人在一手提著箱子,一隻手急著要關門之際,顯得動作不很俐落。但是,那人還是立刻將門關上了,他問:「你……一直在病房外面?」

  于蓮道:「不是,我……是恰好想來通知你,郎先生不適宜被過度打擾。」

  那人悶哼了一聲,沒有說甚麼,向前走去,走出了一步之後才道:「他睡著了,睡得很沉!」

  于蓮「嗯」地一聲,跟著那人,隨口問:「先生,你是醫生?你認識郎……先生多久了?」

  那人陡然震動了一下,轉過頭來,當他發現于蓮的眼光,停留在他手中所提的那隻黑色箱子上之際,他像是想把那隻箱子遮起來,不讓于蓮看到一樣。

  但是由於那隻箱子的體積相當大,他顯然無法做到這一點,所以他現出一種相當尷尬的神色來。

  于蓮感到了這一點,這使她覺得好奇,將近午夜,提著這樣一隻箱子,已經夠怪的了,提著箱子來探病,更是不合情理,何況他還要掩飾?難道他是來偷盜甚麼的?

  可是病房之中,實在沒有甚麼可供竊盜的,而且那個人雖然看起來有點怪異,卻也絕不像是個小偷!

  于蓮只是這樣想著,並沒有說甚麼,不過她還是不免向那隻箱子,又多看了幾眼,她感到那隻箱子中,好像有一種低微的「滋滋」聲發出來,可是又聽不很真切。

  而那人,在轉過身去之後,發現本來冷清的走廊之中,忽然多了好些人,那些站在病房門口的家屬,在看到他之後,都一起向他望過來之際,他的神情,變得十分怪異,很有不知如何是好之感。

  于蓮來到了他的身邊,指著走廊的另一端,道:「剛才……那邊病房,一位病人去世了!」

  那人「哦哦」地應著,然後,加快腳步,來到電梯之前,等著電梯。

  于蓮回到了值班室,她看著那人的背影,即使是背影,也給人以他正在焦急萬狀之感。

  這時,屍體已運下去了,有兩個醫院員工,走過來和他一起等電梯,當那兩個員工在那人

  身邊一站之際,那人看來更是渾身都不自在。連看著他的于蓮,也覺得電梯太久不上來了。

  等到電梯門打開,那人和兩個員工一起走進去之後,那人進了電梯之後,並不像一般人那樣轉過身來,所以于蓮仍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。

  電梯門關上,沈大姐和兩個年輕的護士,回到了值班室,一切都已恢復了平靜,和一小時之前,沒有甚麼不同,過了一會,主治醫生來到,隨便說了幾句又離去。然後,注射止痛針的時間到了。

  于蓮負責的病房,是六號到十二號。她照例先從六號病房開始,熟練地替病人注射著,有的要服食鎮靜劑,有的不需要。

  當她又來到了十二號病房門口的時候,恰好是上一次注射之後的兩小時。

  癌症病患者,到後期,實際上是在等死,全然沒有治癒的希望,等死是一種很殘忍的事,可是人類卻還不能普遍接受「安樂死」──即由藥物來結束沒有希望的生命的做法。

  所以,再好的醫生,所能做的也只是使病人盡量減少痛苦。

  于蓮推著藥車,來到了十二號病房的門口,握住了門柄,打開了門,然後轉過身子,拉著藥車,進了病房,一面道:「唉!又要打針了!」

  當她這樣說的時候,她向病房看去,看到病床上躺著的郎英生,完全被白毛巾覆蓋著。

  于蓮不禁皺了皺眉,病人是不應該蒙著頭睡的,她來到床前,輕輕將白毛巾揭了開來。

  就在她揭開毛巾被的一剎間,她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病人,剎那之間,她像是跌進了冰窖之中一樣,連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凝結了一樣。

  她絕不願再多看一眼床上的情形,可是她的視線,卻無法離開病床。

  她不知道自己在病床之前呆立了多久,才發出尖叫聲來的,她只是知道自己叫了又叫,不停地叫著,像是想藉著尖叫聲,把襲入她體內的那種恐懼,一起驅散一樣。可是,事實上,尖叫聲並不能減低她的恐懼!

  于蓮的尖叫聲發出之後不到三十秒鐘,便至少有五、六個人,一起奔了過來。奔在最前面的是沈大姐,後面跟著的,是被于蓮的尖叫聲驚動了的病人家屬。在寂靜的醫院之中,于蓮的尖叫聲,實在太駭人了,簡直就像是要把人的耳膜撕破一樣。沈大姐首先來到十二號病房門口,她大喝一聲:「你幹甚麼?」

  沈大姐是十分有經驗的醫護人員,所以她才會第一個奔過來。

  當時她想到的是:一定是病人突然死亡了,經驗不足的護士,看到猝然死亡的病人,會驚惶失措,有時會忍不住驚叫起來。但是于蓮也不是全然沒有經驗的人,這樣尖叫,實在太過分了。所以沈大姐在發出這一下呼喝之際,是充滿怒意的。

  可是她的呼喝聲雖然嚴厲,于蓮像是完全未曾聽到一樣,仍然在不斷的尖叫著,沈大姐一下來到了于蓮的面前,揚手一個耳光,重重打在于蓮的左頰上,于蓮的臉色,本來煞白,捱了一掌之後,一個鮮明的手印,立時現了出來,她一手撫著臉頰,止住了尖叫聲,一手指著床上,手在劇烈地發抖。

  沈大姐在轉頭向床上看去之際,並沒有忘記嚴厲地瞪于蓮一眼。

  可是當她在瞪了于蓮一眼之後,轉頭向床上看去之際,她整個人都呆住了,剎那之間,她也忍不住要尖叫起來,但是她畢竟經驗老到,她所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拉著于蓮,奔出了病房。這時,幾個聽到叫聲而來的人,才到病房門口,已沒有機會看到病房中的情形了。

  沈大姐甚至還記得關上了病房的門,于蓮在她的身邊,身子抖得像是篩糠一樣!

  奔過來的人紛紛問:「甚麼事?甚麼事?」

  沈大姐再鎮定,她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在發顫:「沒甚麼!沒甚麼事!」

  奔過來的人雖然疑惑,但是由於他們無法看到房間中的情形,所以也只好疑惑。而且,在他們想來,也不會有甚麼大事,在一個隨時有人死亡的地方,還會有甚麼大不了的事情?

  連沈大姐的聲音,聽起來都在發顫,可知事情是多麼令人恐懼了。沈大姐在醫院度過了二十多年,甚麼樣的事情沒有見過?

  ※※※

  事實上,這時在值班室中的人,每一個都是經驗極豐富的人,包括了醫院的院長、警方的一位高級警官、一位頭髮已花白了的法醫、沈大姐、于蓮,還有幾個在醫院發生了非常事故之後,必須在場的人員。

  那是在于蓮發出了尖叫聲之後不到一小時之後的事。沈大姐當時,用「沒有甚麼事」,勸走其餘被于蓮的尖叫聲引來的人,使醫院的走廊,又恢復了平靜之後,她也不由自主緊握著于蓮的手。

  于蓮已經完全不能行動了,只是手扶著牆,整個人就像是一塊石頭一樣,然後,她是被沈大姐硬拖進值班室去的。那兩個年輕護士想問甚麼,沈大姐已嚴厲地道:「甚麼也別問!」

  然後,她打電話給院長,院長到了之後,進十二號病房看了一下,面色變得像青蛙一樣的暗綠色,然後,用他發抖的手指,撥電報警,警方來了不少人,由高級警官高雲負責。

  院長在高雲的耳際低語了幾句,看來精明能幹的高雲,現出了極怪異的神色來,他是一個人進十二號病房的,迅速退了出來,接著,是法醫進去,他們一起退到了值班室之中。

  就是在值班室之中,當每一個人的神情都怪異莫名,驚駭之極時,沈大姐用發抖的聲音道:「經過情形,還是請于姑娘先說一說!」

  于蓮發出了兩下抽噎聲,她已經嘔吐了兩次,可是這時,強烈的嘔吐感又襲了上來,她連忙用手按住了口,用求助的眼光望向沈大姐,可是沈大姐卻轉過頭去,避開了她的目光。

  高雲的聲音很低沉,語調相當快速,在警界,他以思路縝密,反應快速而著名,他盯著于蓮,道:「于姑娘,你是第一個發現……的,還是由你先說!」

  于蓮一開口,聲音帶著她自己不能控制的哭音。她道:「我……我進了病房,看到他用毛巾被蒙著……」

  想起當時的情景,于蓮因為顫抖而斷斷續續。當時的情景,只怕她這一輩子都忘不了,也只怕世上不會有比當時更恐怖的情景了!

  (這時,于蓮的確是這樣想的,到後來,她才知道,會有更恐怖的情景!)

  當時,于蓮一面嘆著氣,一面去揭開毛巾被。當她去揭開毛巾被之際,她心中又是一陣淒酸。她並不後悔自己和郎英生之間發生了那段情。至少,在郎英生用那麼特別的方法,令得她和他之間,變成了那麼特別的一對戀人之際,郎英生看起來,還是十分健康的,是一個她心目中一直在幻想著的愛人。

  雖然郎英生瀕臨死亡,是意料中的事,但是事情來得實在太快了,當郎英生幾乎連轉動眼珠都有困難之際,于蓮仍然可以感到,在他充滿了死亡陰影的眼睛之中,仍然充滿了對她的那種近乎赤熾的愛。

  于蓮緩緩揭開了毛巾被,心中已經千百遍在叫著她所愛的人的名字。

  可是一當毛巾被揭開之後,她卻沒有看到郎英生。

  于蓮先是怔了一怔,郎英生是不可能離床起身的,他虛弱的身子,並不容許他這樣做。

  而且,雖然有毛巾被覆蓋著,郎英生是在床上,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。那麼,怎麼會看不見他呢?

  于蓮立時想到,郎英生一定是把身子蜷縮起來了,可能是有意想嚇她一下,郎英生本來就頑皮得像是一個大孩子,他怎麼有氣力縮起身子來呢?難道奇蹟出現,他真有可能漸漸恢復健康了?

  人在絕望的時候,往往會生出極度不切實際的幻想來,于蓮自然也不例外。她一面胡思亂想,一面把毛巾被更揭開了一些。

  就在這時,她先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灘鮮血,在她還未曾弄清楚,那灘鮮血是怎麼一回事之際,她看到了郎英生,不,不應該說她看到了郎英生,應該說,她看到了郎英生的身子。

  郎英生的雙手交叉地放在胸口,仰躺著,身子在,可是……可是郎英生的頭,卻不在他的頸上,郎英生整個頭都不見了,頸子的斷口處,還有血在滲出來,就是那一大灘鮮血!

  郎英生整個頭不見了!

  躺在床上的,是一具沒有頭的屍體!

  于蓮整個人都被眼前的情景,驚駭得麻木了,她其實不是一下子就發出尖叫聲來的,她張大了口,想令自己的視線移開,不再去看床上的無頭屍體,她在這以前,絕未曾想到過,一個人的身體,沒有了頭部,會如此可怕!可是她連轉動眼珠的能力都沒有,她只能怔怔地望著冒血的頸腔,怔怔地望著沒有了頭的身體。

  不知道過了多久,她才能發出尖叫聲,她的尖叫聲雖然驚動了別人,可是在這時,她卻是全然聽不到自己的尖叫聲的。

 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,發出尖叫聲,只是在極度的驚恐之下,一種本能的反應!

  于蓮忍不住哭了起來,一面哭,一面仍然斷斷續續地道:「直到……沈大姐……摑了我一掌……我才有了知覺,太……可怕了,我……」

  她無法再說下去,雙手捂住了臉,淚水還是自她的指縫之中,流了出來。

  房間中沒有人反對「太可怕了」這句話,因為他們也都看到過郎英生的無頭屍體,這也正是何以每一個人的臉色都那麼難看的原因。

  高雲輕輕拍著于蓮的背,想說幾句安慰的話,可是當他想起床上躺著無頭屍體的那種可怖情景之際,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警務人員,仍忍不住要發抖,他還有甚麼安慰的話可以說出口的?

  就在這時,法醫鐵青著臉,推門走了進來,跟在法醫後面的,是兩個警務人員,臉色也是一片青白。那兩個警務人員道:「到處都找過了,沒有發現!」

  沈大姐本來已經尖銳的聲音,這時聽來更是刺耳:「找甚麼?你們想找人頭?人頭,當然被那個人放在那隻黑箱子裏帶走了!」

  于蓮又發出一下呻吟聲來。那個人,那個人……是她把他帶到十二號病房門口的,當時那人一進去就把門關上,她就覺得有點異常,可是無論怎麼想,也想不到那人會幹出這樣可怕的事情來!

  一臉精悍之色的高雲,雙眼之中也充滿了迷惘──切下了一個人頭帶走,有甚麼用處呢?

  沒有人回答得出這個問題來,高雲又深深吸了一口氣,問:「將一個人頭切下來,要花多少時間?」

  院長的聲音十分苦澀,醫院之中發生了那樣的怪事,作為一個醫院的負責人,心中不知是甚麼滋味,當他接到沈大姐的電話,說有極重要的事,要他立刻趕來之際,他有點怪沈大姐大驚小怪,可是這時……

  他用苦澀的聲音道:「那要看怎麼切法,劊子手在砍頭的時候,只要一秒鐘就可以把人頭切下來了!」

  高雲的眉心打著結,向法醫望去:「你檢查的結果怎麼樣?」

  法醫一進來時,已經先一口氣喝了一大杯水,看樣子,如果那一大杯是烈酒的話,他也會一口氣吞下去,他定了定神,道:「我絕對可以肯定,那是一個第一流外科醫生的手法,切割得乾淨俐落,被切割下來的頭,一定保持著極度的完整──」

  他講到這裏,頓了一頓,又道:「我所謂完整的意思是,在頭和身體被分開的部分,是經過小心處理的,血管、神經系統、氣管,一切和身體原來的聯繫,都未曾亂,主要的血管,甚至還經過結紮的手續──」

  院長本來也是著名的外科醫生,他立時問:「那是甚麼意思?」

  法醫苦笑了一下:「不知道,或許……兇手是想保留一顆完整的人頭!」

  高雲忽然揚了揚眉:「兇手?」

  法醫道:「當然是,雖然被切下人頭來的人,至多還能活三天,可是那毫無疑問,是一樁謀殺!」

  高雲再度現出迷惘的神情來:「誰會去謀殺一個三天之後一定會死的人呢?」

  院長揮了一下手:「先別研究這個問題,唉!不知道怎樣通知病人的家屬才好,在醫院中的一個病人……的頭忽然被人切走了,醫院方面在事後才知道,唉……」

  他唉聲嘆氣在說話之際,嚴厲地瞪了沈大姐一眼,充滿了責備。

  沈大姐尖聲道:「是,我有責任,可是于姑娘的責任更大,于姑娘,說說你和病人的特殊關係!」

  于蓮震動了一下,院長忙問:「甚麼特殊關係?」

  沈大姐道:「我不知道,但是我看到過一幅裸體畫,是病人替于姑娘畫的!」

  于蓮整個人像是被過度的擠搾之後,又陡然放鬆了一下,她實在無法忍受了,她整個人像是爆炸開來一樣,用盡了她所能集中的氣力,叫了起來:「你這個心理變態的老處女!」

  當時在這樣叫了一聲之後,她已到了可以支持的極限,任何人都有一個忍受的極限的,無法超越。于蓮尖厲的聲音還在空中蕩漾時,她已經眼前發黑,昏了過去。

  于蓮昏過去沒有多久,就被送到了一間病房之中,在她接受了鎮靜劑的注射之後,睡著了,在她的病房之外,有兩個警員看守著。

  警方有更多的高級人員來到,最後來到的是郎英生的父親,銀行家郎天誠。

  這時,警方和醫院方面,已經達成了一個協議:由於事情實在太怪異恐怖了,如果公佈出來,不但整個醫院會陷入極度的慌亂之中,連整個社會,也可能因而人心惶惶。所以,只要病人家屬同意的話,這件不可思議的,病人的頭顱,被人切下來帶走的怪事,應該保持極度的秘密。

  在于蓮昏過去之後,警方人員、院長等人,還留在值班室,等候郎天誠的到來,那兩個年輕的護士,一直縮在一角,不住發抖。

  她們並未曾看到無頭屍體,但是即使未曾看到,也可以感到恐怖的氣氛,在侵襲著她們每一根神經!所以,當她們向警方派來的繪圖人員,講述那個穿著寬大的黑雨衣,提著一隻大黑箱子的那個人的形貌之際,她們也在不住發著抖。

  當那個人的繪像繪出來之後,那兩個年輕的護士一看之下,更是互相握著手,一起尖聲道:「是,就是他,畫得像極了!」

  沈大姐在被于蓮罵了一句之後,一直臉色發青,不出聲,直到這時才道:「于姑娘陪他到十二號病房去的,他們走得很慢,還講了很多話!」

  高雲深深吸了一口氣:「郎英生是一個畫家,于姑娘每天和他見面,他就算替于姑娘畫了一幅裸像,似乎不能證明兩人之間有特別的關係。」

  沈大姐語音冰冷:「裸體像畫得十分逼真,于姑娘身體上的特徵,全在畫像上,警探先生,一個女人在男人面前赤裸身體,而她又不是職業模特兒,你怎麼解釋這種關係?」

  高雲苦笑著,是的,怎麼解釋這種關係?可是,于蓮是護士,她是應該知道郎英生的病況,是無可救藥的,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呢?

  高雲只好承認自己對男女之間的事知道得太少,雖然他早已明白,男女之間的事,是最不能以常理來測度,是最變幻無窮,最不可捉摸,最不可解釋的!

  ※※※

  當郎天誠走進值班室,看到有一些不相干的人,還有穿著高級警官制服的人在時,他不禁呆了一呆。他的神情看來極疲倦,臉色蒼白,可是在值班室中的那些人,看來並不比他好多少。

  他進來之後,和他相熟的幾個人,略打了一下招呼,就向院長道:「早了兩三天,嗯?」

  院長吞了一口口水,他明白郎天誠的意思是:郎英生的死,比預期早了兩三天。

  如果郎英生是死於骨癌的話,問題就簡單得多了,而且看來,郎天誠也早已準備承受喪子之痛。可是現在事情卻不是這樣,而是郎英生的頭被人切走了!院長真不知道怎樣開口才好!

  郎天誠又嘆了一聲:「讓我去看看他,唉!他是那麼可愛的一個孩子!」

  值班室中所有的人,都互望了一眼,不由自主,都現出了古怪的神情來,即使是在極度的哀傷之中,郎天誠也感到事情有點古怪,他立時問:「怎麼啦?不要緊,我早知有這一刻,不論他的樣子多難看,他總是我的孩子,唯一的孩子!」

  院長仍然不知道如何說才好,只是不斷用手在他自己的臉上撫摸著。到了這種情形,郎天誠不但感到事情不對勁,而且明顯地起疑了!

  他沉聲道:「有什磨難以啟齒的事?」

  院長震動了一下,高雲在這時候,咳嗽了一下,暫時解開了院長的窘境,他把那個人的繪像,遞到了郎天誠的面前,先介紹了他自己的身份,然後問:「郎先生,你認識這個人嗎?」

  郎天誠顯得十分激動和憤怒,他連看都不看一下那畫像,一下子就推開了高雲的手,厲聲道:「我唯一的兒子死了,我沒有空來替警方做認人的工作,院長,請帶我去看我的孩子」

  高雲立時道:「郎先生,你必須看一看,因為這個人和令郎的死,有極大的關係!」

  郎天誠的面肉搐動著,聲音變得十分低:「他……真的死了!」他神情看來疲倦,長嘆了一聲:「我知道這時候把我叫到醫院來,絕不會是好消息。你們有沒有注意到?我一進來,就認定他已死了,可是心中總還存著億萬分之一的希望,真可憐,明知那是不可能的。警官先生,你真殘忍,把我心中億萬分之一的希望都毀滅了,因為你是第一個告訴我,說我唯一兒子已經死了的人!」

  郎天誠的那一番話,像是在喃喃自語一樣,可是所有人都屏住了氣息,聽他說著,沒有人去打斷他。郎天誠的話,把一個傷心的父親的心情表露無遺,聽得每一個人都心頭沉重!

  高雲苦笑道:「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。」

  郎天誠搖著頭:「不要緊,人……總是要死的,是不是?不過……他實在太年輕了!」

  高雲堅持著:「請你看看這畫像,他和令郎的死,有極大的關係!」

  郎天誠轉過頭來,向那幅畫像,看了一眼,一看之下,他就陡然一怔,盯著畫像,看了足有半分鐘之久,陡然激動起來,一伸手,抓住了高雲的手腕,厲聲道:「他!這個人!是不是如果不是他,英生還可以活著?可以活很久?回答我,是不是?是不是?」

  他一面問,一面望向院長,一臉希望有答案的神情。

  院長緩緩搖頭:「只不過相差幾天,郎先生,請相信我,只不過相差幾天!」

  郎天誠的聲音聽來尖厲而令人毛髮悚然:「幾天?」

  院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:「今早的檢查是,他體內的癌細胞,早已侵入了神經系統,他整個人……實際上已經死了,只是在這樣的情形下,腦部的活動,還可以維持兩三天而已,郎先生,兩三天!」

  郎天誠長長地吁了一口氣,問:「那麼這個人做了甚麼,使他早死了兩三天?」

  院長的喉際,發出了「咯」地一聲響,高雲已問道:「郎先生,你見過這個人?」

  郎天誠道:「是,我見過他兩次,兩次見面,相隔一小時,大約是在四個月之前,我看一看──」

  他自上衣的袋中,取出了一本小本子來,翻著道:「今天是十月三日,他……第一次來見我,是五月二十九日上午,這個人,化了灰也認得他,印象太深了!」

  高雲望著郎天誠,幾個高級警官也一起望著他,等候他進一步解釋。

  郎天誠停了片刻,像是在仔細回想當日的情形。

  ※※※

  那個人來得極突然,作為一間規模相當龐大的銀行董事長,接見客人,有一定的程序,大多數是事先約定的,絕少有不速之客,未經約定一定要見董事長的。

  那個人卻是根本未曾約定,就要求見董事長。秘書還沒有向他解釋,董事長上午極忙,工作早就安排好了,他已經拿出一封信來,交給秘書,道:「請你把這封信送進去,我在這裏等他。事情極重要,他再忙,總有空看看他兒子給他的信的!」

  董事長的兒子,患癌住院,這件不幸的事,銀行上下職員都知道的。秘書雖然覺得來人有一股說不出的怪異,可是一聽得他這樣說,倒也不敢怠慢。

  郎天誠那時,正在參加一個十分重要的業務會議,女秘書走進去的時候,郎天誠的眼光,顯然不是很讚賞,令得女秘書十分害怕,但是她還是把那封信,放在郎天誠的面前,彎下身,低聲道:「一個人拿來,說是令郎的信!」

  郎天誠心中又是生氣,又是難過,郎英生入院不到兩個月,情況在迅速惡化,還有甚麼人來和自己開這樣的玩笑?可是,當他低頭一看,看到信封上的字跡,寫著「郎天誠先生」的字樣,正是郎英生的字跡,那是他極其熟悉的筆跡。

  郎天誠心中十分奇怪,他先向所有人說了一聲「對不起」,然後,拆開了那封信來。

  信內的字跡,也毫無疑問是郎英生的字,信十分簡單:「爸,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,請立即接見他!立即!並且答應他一切金錢上的要求。兒英生。」

  郎天誠更是莫名其妙,他每天都到醫院中去探視兒子,為甚麼郎英生一直不向他提這件事呢?這些日子來,他也感到,郎英生的表現,有點異樣,可是異樣在甚麼地方,卻又說不上來。他只以為那是郎英生自知死期愈來愈近,所以才有異樣的神情的。

  郎天誠的心中,充滿了疑惑,他望著那封信片刻,嘆了一口氣,那是他垂死的兒子的要求,他無論如何不能拒絕的。

  所以,他雙手按著會議桌,站了起來,道:「對不起各位,我要離開一會,會議暫停一下,我想,不會超過五分鐘,唉,事情和小兒有關!」

  與會的人雖然感到訝異,但一聽事情和他患癌的兒子有關,自然沒有人反對。郎天誠離開了會議室,來到了會客室之中。

  那個人坐在沙發上,神情像是十分焦切地在等待,一見到郎天誠進來,他就站了起來,指著郎天誠,語氣和神態,沒有半點禮貌的成分,道:「我們不會有太多的時間,所以請你聽清楚了,我說的事,要立刻辦!」

  不知已有多久,沒有人和郎天誠用這樣的態度說話了,郎天誠怔了一怔,維持著禮貌:「先生貴姓大名,和小兒是甚麼關係?」

  那人極度不耐煩的一揮手:「我告訴過你,沒有多少時間,每一分每一秒,都極度寶貴,你廢話作甚麼?只管聽我要你做的事,照做,就行了!」

  郎天誠強忍住氣:「好,那麼你要求甚麼?」

  那人揮著手:「在你的銀行裏,替我開一個戶口,隨便我要提多少錢,我開出去的支票,都不能退票。快吩咐你的手下去辦,我等著要支票簿!」

  郎天誠怔住了,他一生之中,可以說從來也未曾想到過,竟然會有人向自己提出這樣荒謬的要求,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。

  可是在他發怔的短短十秒間,那人已十分不客氣地,把銀行董事長當作小廝一樣來呼喝:「你還站著幹甚麼?快吩咐你手下去辦事啊!」

  郎天誠實在忍無可忍,由於唯一的兒子患了絕症,他的心情本來就極差,這時再被那人不但提出荒謬絕倫的要求,而且還對他呼來喝去,他陡然爆發出來,用盡了氣力呼喝道:「滾出去!」

  他一大聲呼喝,幾個銀行職員,正時走了進來,連警衛也走了進來,郎天誠指著那人,又道:「滾出去,把他趕出去!」

  兩個警衛立時來到了那人的身邊,那人現出十分驚訝的神情來,道:「要我出去?你沒有看郎英生的那封信?」

  郎天誠因為剛才的盛怒,而急速地喘著氣,他聽到那人提到了郎英生的信,心裏又軟了下來,道:「你的要求太荒謬了,不可能實現,你走吧!」

  那人卻一點也沒有走的意思,反倒有恃無恐,冷笑著:「碰到了像你這樣的無知之徒,真是討厭,你不知道時間有多寶貴,一點也浪費不起,你兒子的生命只有四個月了,你硬要浪費的話,我給你一小時,讓你到醫院去聽聽他的意見!」

  郎天誠一聽得那人這樣說,心中不禁陡然一動,為了患絕症的兒子,他不但特地從美國請了專家來醫治,而且也曾試過各種各樣的「治癌秘方」,從印地安人的巫術,到「治癌確實有效」的中國單方,他也曾把聲稱能用「神的力量」來醫治絕症的一些「神醫」,老遠地請來,替郎英生治療。

  但是事實證明,那些人全部一點用處也沒有,可是郎天誠的心中,總還有著一絲希望,希望有朝一日,會有奇蹟出現。

  這時,他看到那個人的態度是這樣充滿信心,他不由自主,吸了一口氣,然後問道:「先生,你……是一位……醫生?」

  那人卻並沒有回答,只是揮著手,令他快到醫院去。郎天誠苦笑著:「那麼,至少請你說出姓名來,好讓他知道你是誰!」

  那人傲然道:「我是世上獨一無二的,他知道,唯有我一個人,你去問他吧,他知道!」

  郎天誠轉身,吩咐了他的秘書,去通知開會的人,會議押後舉行,雖然他明知自己這樣做,可能對銀行的業務造成相當大的損失,但是為了患了絕症的兒子,他必須到醫院去。那人已不再理會郎天誠,像是他早已知道郎天誠一定會照他的吩咐去做一樣,自顧自坐了下來,當郎天誠還想和他說話之際,他臉上所顯露出來的那種不耐煩的神色,竟令得郎天誠不敢再開口,轉身向外就走了出去。

  郎天誠用了極短的時間,就趕到醫院,日班的值班護士,他是很熟悉的了,他也來不及向她們打招呼,就來到病房門口,推門而入。

  當他推門進去的時候,看到郎英生正坐著,用顫抖的手,在畫著。郎英生和入院時已經大不相同,明顯的瘦削,臉色蒼白得可怕,可是他的精神狀態,看來卻十分旺盛,這正是使郎天誠感到奇怪之處。

  郎天誠向那幅素描看了一眼,看出那是一個側臥著的女裸像,郎天誠的聲音聽來相當嘶啞,他在郎英生對面坐了下來,道:「英生,有一個人,拿了你的一封信來找我。」

  郎天誠話還沒有講完,郎英生陡然現出十分興奮的神情來,「啊」地一聲:「他來了!」

  他可能是由於太興奮了,一面說著,一面想迅速地站起來,可是卻忘了他的腰際,箍著十分堅固的一個箍,所以當他有急速站起的動作之際,結果是非但不能站起來,還令得他產生了一陣劇痛。

  郎天誠忙過去扶住了他,郎英生喘著氣,抓住了他父親的手腕,問:「爸,你答應他了?」

  郎天誠吸了一口氣,扶著郎英生坐了下來,才道:「你知道他提了甚麼要求?」

  郎英生陡然激動起來,甚至連他蒼白的臉頰上,也現出了一圈紅暈,他喘著氣,道:「不是他提要求,是我……要求他……是我……要求他……不論他怎麼說,答應他,答應他!」

  郎天誠神情異常苦澀,一個將死的兒子,這樣說,實在是無法拒絕的,可是那人的要求……郎天誠嘆了一聲:「英生,那人……他要我給他開一個無限制可以提款的戶口!」

  郎英生在那一剎間,所表現出來的激動,是郎天誠從來也未曾見過的,他陡然叫了起來:「錢!你把錢看得比我還重要?」

  郎天誠也激動起來,同時感到一陣心酸,他也厲聲道:「你說出這種話來,我就該打你兩個耳光!」

  郎天誠不由自主,已經落下了淚來,郎英生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,身子發著抖,道:「爸,是我說錯了,你答應他,不論他用多少錢,我只能告訴你,他用去的每一分錢,都是為我而用的!」

  郎英生的話,令郎天誠的淚水湧得更急,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問:「孩子,那人是甚麼人?」

  郎英生喘著氣:「爸,現在……我不能告訴你,日後我會對你說!」

  郎天誠半轉過頭去,他不想讓他兒子看到他的那種痛楚的神情。

  「日後會對你說!」

  對別人來說,這是一句十分普通的承諾。可是對郎英生來說,這卻是一個十分殘酷的諷刺。

  「日後」,他還有多少日子?

  當然,郎天誠絕不會把這句話說出來,他只是一面抽出手帕來抹著眼淚,一面道:「好,我照他吩咐的話去做就是,你放心,我答應他!」

  郎英生聽得父親這樣說,長長地吁了一口氣,雙手把父親的手握得更緊,身子也抖得更劇烈,他語聲之中,帶著激動的哭音,道:「爸,事情不可能再壞的了,是不是?不可能再壞過現在的了,是不是?」

  郎天誠才抹乾的淚水又湧了出來:「孩子,別那麼說,別那麼說!」

  作為一個哀痛的父親,他實在無法說別的話。郎英生也抽噎著,斷續地道:「我……本來……倒並不留戀生命,可是……意外發生了,我突然感到生命的可愛……就算再惡劣……我想……活下去!」

  郎英生的每一句話,都像是尖刺一樣,在刺著郎天誠的神經,這時,他雖沒有聽出郎英生話中的特別的涵義,只以為不想死,是每一個人都如此的,如果他當時不是那麼哀傷,他只要仔細想一想,就可以發現郎英生那幾句話,和他的性格是不符的,一定是有甚麼事,令他有了這種突然的轉變。

  當檢查證明他患了骨癌之際,郎英生有過一陣短時間的震愕,但是他立時淡然笑著:「如果我很快就會死,那也不算甚麼,人生本來就是極短促的,多幾十年和少幾十午,研算不了甚麼。」

  那並不是他故意裝出來的「淡然」,而真正是他性格的表現。

  郎天誠一直心中唯一可以自慰的也只有這一點:郎英生本身,對生命看得很淡。可是現在,郎英生卻表現了他對生命的那樣留戀!

  郎天誠自然想不到,那是由於郎英生在僅有幾個月生命的情形下,會那麼熱切地愛上了一個女孩子!那麼奇異的愛,突如其來的愛,甚至於連男女雙方,當事者也無法解釋的愛,旁觀者更是全然無法理解的愛,使得郎英生對他的生命,留戀了起來!

  郎英生自己知道自己的病況,他早已準備坦然接受死亡的來臨,他甚至和主治醫師商量過,如果癌症到了迅速惡化的時候,會給他帶來巨大痛楚的話,那麼,他絕對不要拖延到最後一天,而一點都不介意醫生提早結束他的生命。他在這樣說的時候,甚至還是笑著說的。

  可是,現在,他卻願意在最惡劣的環境之中活下去,活著,才能有于蓮的愛,才能聽到她的聲音,才能感覺到她的觸撫,才能看到于蓮俏麗的臉,看到于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胴體。

  郎天誠掙扎了好一會,才問道:「那個人……能令你活……下去?」

  郎英生並沒有立時回答,只是又抽噎了幾下,才道:「爸,別問了。」

  郎天誠陡然想起了那人的話:一分鐘一秒鐘都不能浪費!他想到,那個看來如此神秘的人,如果真能創造甚麼奇蹟的話,別因為自己的耽擱而壞了事!

  一想到這一點,他十分不願地站起身來,又抹了抹臉,使他的外表又恢復了威嚴,和郎英生作了一個手勢,郎英生點著頭,他急匆匆地離開醫院。

  當他回到銀行,在會客室中,那人的神情更不耐煩,郎天誠大聲吩咐職員:「快,替這位先生,開一個無限制的透支戶口!」

  職員感到錯愕,但這是董事長的吩咐,當然不敢怠慢,拉來到那人身前,道:「先生,請跟我來辦理手續!」

  那人陡然怒吼起來:「辦甚麼手續,拿支票簿來,我留一個簽名式就行了!」

  職員無助地望向郎天誠,郎天誠道:「就這樣!」

  職員不敢再說甚麼,不到三分鐘,支票簿到了那人的手中,那人留下了一個看來是一團糟的線條的簽字,沒有多說一句話,就走了!

  郎天誠一直不知道那個人是甚麼人,從此以後,也沒有再見過他。

  當然,郎天誠曾多次,想在郎英生的口中,探出那人是甚麼人來,可是也沒有結果。

  而且,郎英生的情況迅速惡化,連講話的能力都在衰退,郎天誠心中,最後的希望也幻滅了。

  ※※※

  郎天誠盯著畫像,講完了他和那人見面的經過。高雲壓低了聲音問:「那麼,那個人在他的戶口中,一共提取了多少錢?」

  郎天誠道:「我一直有注意,前後,一共只有三張支票,加起來是一千萬英鎊,不算太多。」

  在場的幾個人,都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,一千萬英鎊,對郎天誠來說,當然「不是太多」,但那實在是一筆相當大的數目了。

  高雲站了起來,搓著手:「有那麼多的資料,一定可以找到那個人的!」

  郎天誠也跟著站了起來:「為甚麼一定要找他?他做了甚麼?」

  高雲望向郎天誠,緩緩地道:「那人……在昨天晚上,把你兒子的頭切了下來,帶走了。」

  郎天誠眨著眼,高雲的話說得再清楚不過,可是由於話的內容實在太怪誕了,一下子不容易聽得懂。高雲嘆了一口氣,又重複了一遍。

  郎天誠仍然不明白,繼續眨著眼,然後,他陡然叫了起來:「甚麼?你說甚麼?」

  自他尖叫了一聲之後,情況十分混亂,院長、高雲,幾個人,花了足足十多分鐘,才使郎天誠略微鎮定了下來,也弄明白發生了甚麼事。他不住喃喃地道:「為甚麼?為甚麼?」

  高雲沉聲道:「只有找到那個人,才會有答案!」

  郎天誠滿頭滿臉都是汗,他身子搖晃著,看來要很困難才能維持重心,他道:「讓我去看看他!」

  院長和高雲互望了一眼,院長苦笑著:「郎先生,我建議你不必去看他了!」

  郎天誠叫了起來:「他是我的兒子!」

  院長精神更苦澀:「是,可是你現在去看他,是……沒有意義的……他的頭……不見了……並不是說那是一個十分可怕的現象……而是人的身體,全是沒有多大分別的,他的頭不在了……不看……也罷……」

  郎天誠急速喘著氣:「人……的頭部……決定了一切,人頭不見了……」

  他聲音哽咽得無法再說下去,院長來到他的身邊,道:「郎先生,由於事情實在太怪異了,所以,院方和警方,都決定嚴格保守秘密,不知道你的意思怎樣?」

  郎天誠的神情,極度茫然,只是喃喃地道:「我再也看不到他了!一個人的身體……是沒有意義的,他的頭……不見了!」

  院長連問了好幾遍,郎天誠才嘆了一聲:「隨便你們吧……英生曾說事情不會再壞,可是……現在,事情真是更壞了,是不是?」

  所有人都用極度同情的眼光望著郎天誠,但是沒有人開口,對著這樣傷心的一個人,還有甚麼話可以說呢?高雲呆了片刻,道:「我還有一些話要去問一問于姑娘,然後,立時展開行動,我相信很快就可以找到那個人的!」

  郎天誠有點失魂落魄地問:「于姑娘……她的名字叫于蓮?」

  沈大姐一聽,立時發出了一下冷笑聲,高雲馬上問:「是,怎麼樣?」

  郎天誠搖了搖頭:「一個多月前,我來看英生的時候,英生的……情況已經很壞了,他望著我,目光散亂,像是認識,又像是不認識,口中喃喃地在說著話,我用心聽著,由於他提到了那個人,所以我對他那一番話,印象很深刻。」

  高雲問:「他說了甚麼?郎先生,他說的每一句關於那人的話,都會是重要的線索。」

  郎天誠吸了一口氣,道:「那天,還是他自那次之後,第一次提到那個怪人,他說:『怎麼還沒有來見我?他……難道是騙我……』」

  郎天誠望著兒子,心中極難過,郎英生的話,聽來已經像是夢囈一樣。他嘆了一聲:「誰還沒來見你?孩子,不會有人騙你的。」

  郎英生的口角牽動了一下,發出來的聲音很微弱:「一開始的時候,是他來找我的。我根本不信他的話,而且,生死我看得很淡,死亡隨時來臨,並不能令我感到甚麼失望和恐懼……」

  郎天誠握住了他兒子的手,像是在哀求:「別說了,別說了!」

  可是郎英生像是完全沒有聽到一樣,只是自顧自說下去:「那是我自己也想不到的事,真想不到,會有于蓮這樣可愛的人,世上會有那麼可愛的女孩……」

  這是郎天誠第一次聽到于蓮的名字,而且也知道,這個于蓮,在他兒子心目中,是一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女孩子!郎天誠知道自己兒子的生活一直浪漫,有很多女朋友,他絕想不到,那會是郎英生生命只剩下幾個月時才認識的女孩子。

  郎英生嘆著氣,他的嘆息聲聽了,使人心頭像是壓著鉛塊一樣,他仍在說著:「她……使我知道,活著,原來可以那麼快樂!」

  郎天誠聽出這個女郎,在他兒子的心目中有著異乎尋常的地位,他正想詢問時,郎英生卻又提起那人來:「那……人怎麼還不來?他……用了多少錢?怎麼他……還不來?我日子已經不多了……」

  事情一和兒子的生死有關,郎天誠當然顧不得再去想那個女孩子的事,他忙問:「那人究竟是甚麼人?你等他來幹甚麼?」

  郎英生自顧自道:「他答應……來的……他答應過的……答應過的……」

  郎英生講到這裏,突然發出痛苦的呻吟聲來,顯然,致命的痛楚又開始折磨他,郎天誠顧不得再說下去,召來了值班護士,替他注射止痛針。在接受了注射之後,郎英生沒有再說甚麼。

  從那次之後,郎天誠也沒有再聽郎英生提起過那個人,和那個女孩。

  高雲用心聽著,神情驚訝:「照這樣說,這個神秘人物,還是令郎邀請來的!」

  郎天誠苦笑:「我不知道,倒是那位于姑娘……」

  高雲盯著問:「你兒子要那個人來幹甚麼呢?」

  郎天誠搖著頭,表示不知道,沈大姐立刻道:「或許就是叫那人把他的頭切下來!」

  院長立時瞪了沈大姐一眼,沈大姐的口角,擠出不屑的笑容,語言毫不留情,向著郎天誠,道:「我相信那位于姑娘,肯定替令郎提供了不少娛樂,嘿嘿,向一個垂死的病人做這種事,明知道不可能有結果,還那樣子,真是……真是……不知道是甚麼世界!」

  郎天誠對沈大姐的這番話,不是十分明白,他望向別人,想尋求答案。

  高雲小心地道:「沈姑娘的意思是,令郎在進入醫院之後,開始和于姑娘戀愛。」

  郎天誠激動起來:「如果真有這樣的情形,我會好好謝謝這位姑娘!」

  沈大姐冷笑:「或許,這正是這位姑娘的目的!」

  郎天誠望向高雲,並不理會沈大姐,高雲道:「她剛才支持不住,昏了過去,現在應該醒過來了,我們一起去看看她!」

  郎天誠又嘆了一聲,和高雲一起走了出去。他們離開之後,院長十分威嚴地吩咐:「聽著,今晚發生的事,絕不能洩漏出去!」

  一個高級警官道:「遇害人的屍體已經包紮好,要運到由警方監管的殮房去!」

  院長揮著手:「唉,最好勸郎先生,趕快把屍體火化了吧!」

  沈大姐補充了一句:「無頭屍體!」

  沈大姐的聲音本來就不怎麼動聽,這時聽來,更是令人寒毛直豎,院長皺著眉,可是他又不能阻止,因為沈大姐說的是實話,郎英生的屍體,是無頭屍體!

  在病房中,于蓮半躺在病床上,她的臉色極其蒼白。一見到了她,郎天誠就有印象,曾在醫院中見過她幾次。

  他急不及待地道:「于姑娘,聽說你和英生……」

  于蓮搖頭,望向天花板,這樣的姿勢,可以使淚水比較難落下來,她的聲音很哽咽:「郎先生,他……死了,不必再提了,真的,求求你,不必再提了!」

  于蓮的懇求,聽來是那樣淒然,令得人無法拒絕,郎天誠只好嘆了一聲,不再問甚麼。

  高雲詳細地向于蓮問著那人來的時候和離去之際的情形。他不斷再問:「那人的黑箱子有滋滋聲發出來?照你看,他是不是就將人頭放在那黑箱子中?」

  于蓮的臉色更慘白,她的聲音變得尖銳:「請別再問了,我要離開這裏,我再也不會到……這裏來,我要離開這裏!」

  她一面說,一面站了起來。高雲嘆了一聲:「于姑娘,這是一樁怪異莫名的兇案,兇手可能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,警方必須找到那個人!」

  于蓮走向門口:「那就快去找,我根本不知道那人是甚麼人!」

  于蓮像逃命似地逃了出去,回到了值班室,在值班室門口,院長恰好走出來。于蓮顫聲道:「院長,我辭職!」

  院長頓了一頓:「好,可是今晚的事,在未曾水落石出之前,希望你別對任何人提起!」

  于蓮搖晃著走進值班室,來到了她自己的桌子之前,拉開了抽屜,用發抖的手,把她私人的東西取出來。沈大姐在一旁,用冰冷的眼光望著她,突然問坐在一角的兩個年輕護士道:「你們有沒有聽過《波文的燈光》的故事?愛不愛聽?」

  那兩個年輕的護士還沒有回答,沈大姐已經道:「在十八世紀,美國有一個鐵路工人叫波文,負責檢查路軌,有一天晚上,他發現一段路軌損壞,而且一列火車正隆隆駛過來。波文連忙站在損壞了的路軌之前,大力搖著手上的燈。可是列車並沒有停止,還是直駛了過來,撞中了波文,把他的頭,撞得整個不見了!」

  兩個年輕護士現出厭惡的神色,沈大姐卻盯著于蓮,繼續說下去:「此後一百多年,有很多很多人,還偶然可以看到路軌上,有燈光在移動,人家都說,波文還提著燈,不過不是在警告甚麼,而是希望能找回他失去的頭來!」

  兩個年輕護士不約而同,發出了一下驚呼聲:「太過分了!」

  沈大姐發出冷笑聲:「很恐怖,是不是?別忘記,我本來就是一個心理變態的老處女!」

  于蓮一直沒有說甚麼,只是把一些東西,放進一個手提袋中,抓起了手提袋,向外走去,到了門口,她才停了一下,轉過身來,直視著沈大姐:「我可憐你,你真可憐,一輩子,別說被人愛,連愛別人的機會都沒有,真可憐!」

  沈大姐臉色發綠,在她還未曾想到用甚麼最刻薄的話去回罵之際,于蓮已經走了出去,來到了電梯門前,沈大姐突然瘋了一樣衝出去,就在電梯門口,她大聲嚷著:「你有愛──」

  于蓮道:「是的!」

  沈大姐惡毒地笑了起來:「人頭可能是你割下來的,做成標本,放在被窩裏,也可以……」

  沈大姐並沒有講完,電梯門打開,于蓮向她投以一個憐憫的眼色,進了電梯,沈大姐望著合上了的門,張大口,喘著氣。

  她寧願于蓮回罵她,也不要于蓮可憐她!可是,于蓮只是可憐她!

  她知道自己真是值得可憐,不但沒有彼人愛過,連愛別人的機會都沒有!

  ※※※

  事情不像高雲想像那麼容易。

  有那麼多線索,要找那個人,應該不是甚麼難事。可是足足十天,卻一點頭緒也沒有,那個人自從提了那隻黑色的箱子,離開了醫院之後,就像是消失在空氣之中一樣,再也找不到了

  高雲的確掌握到了不少線索,他查出,那個人開出一張相當數字的支票,是付給一家航空貨運公司,作為貨運的運費,據貨運公司稱,那是十多隻極大的木箱,木箱中的貨物,據報是「運動器材」。

  可是,那些貨物被運到甚麼地方去了呢?都不知道。貨運公司的職員說,是那個人自己駕著小貨車來運走的。而且,那個人顯然是有意要使他的行蹤不為他人所知,他花的其餘的錢,全是從銀行之中,提取現款的。他用現款,就無法追查他用那些錢去買了甚麼。

  見過那個人的人相當多,而且,幾乎人人一看到繪像,就立即說:「就是他,這個人的樣子很怪!」

  可是,自從那天晚上,那個人離開了醫院之後,卻再也沒有人見過他。

  警方和醫院方面,都嚴守秘密,而郎英生患了絕症的事,又是人家早已知道了的,所以郎英生最後,是死於頭顱被割下來,由於實在太怪異,也根本不會有人想得到,所以,在喪禮舉行的時候,雖然沒有「瞻仰遺容」這一節,也沒有甚麼人表示懷疑。

  郎天誠用了最好的方法,來保存屍體,希望能在找到了郎英生的頭部之後,再和屍體縫合起來。

  在葬禮進行時,由於郎天誠的堅持,在不到半個月之中顯著地瘦削了許多的于蓮也參加了,當于蓮望著靈堂上郎英生的遺像,想起自己和郎英生之間,來得那麼突然的一段愛情,她只感到自己整個人,變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團,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,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甚麼。

  她唯一能做的事,就是回憶。事實上,她那種情形,甚至不是回憶,只是過去的事,不斷湧向她的腦際,郎英生第一次見到她時的眼光……郎英生畫她的半裸像……她解開了自己衣服的鈕扣,把女孩子動人的胸脯,赤露在他的面前,而他是那麼瘋狂地吻著,咬著……郎英生的身子,那時還是活生生的,病房中充滿了春意,當郎英生驚訝著她還是處女的時候,她把自己的臉,緊緊地埋在郎英生的脅下。

  這一切,都過去了嗎?還是根本未曾發生過?于蓮有時候,感到極度的迷惘。有時,她會從熟睡中突然驚醒,有時,沈大姐惡毒的笑聲,彷彿就在她的身際縈迴,沈大姐所說的那個《波文的燈光》的故事,更令得她一次又一次冒出冷汗來。

  在靈堂上,于蓮只是望著郎英生的相片,從相片看來,他是那樣惹人喜歡,足可以使一個女孩為他做出任何事。于蓮一點也沒有後悔自己和郎英生之間的事,她不去看棺木,是因為她知道,棺木中躺著的屍體,是沒有頭部的。一個沒有頭的身體。

  高雲也自始至終,和他的一個手下,參加了喪禮。高雲已可以肯定,那個人和郎英生是早已相識的,所以希望他會在喪禮中出現。

  高雲的那個手下,年紀很輕,人很靈活,他對于蓮很感興趣,曾偷偷問高雲:「這女孩子,據說是死者證實患了骨癌之後才認識的!」

  高雲隨口應著,那手下又道:「患了絕症的人,也會有女孩子去愛,真怪,這女孩人倒長得動人,會不會心理有點不正常?」

  高雲仍然不加理睬,可是那手下還在喋喋不休:「他們在醫院工作的人,不會怎樣害怕屍體,要是她真是心理變態,可能會割下愛人的頭來,永遠保存在身邊也說不定!」

  高雲有點惱怒:「你別胡說八道好不好?她是一個護士,哪有那麼大的本領,把一個人的頭切下來?」

  那手下不肯認輸:「她自己不動手,可以請人動手啊!」

  高雲悶哼了一聲,心裏卻想:「這倒也不是沒有可能,應該多注意于蓮的行動!」

  當他這樣想的時候,他自然而然,向于蓮看去。他看到于蓮坐在椅子上,怔怔地望著郎英生的相片。就在這時,有一個看來像是殯儀館的職員,來到了于蓮的身邊,低聲不知說了一句甚麼,于蓮的身子震動了一下,神色惘然地站了起來,跟著那職員,一起走了出去。

  高雲忙對他手下道:「看看去,看她去幹甚麼!」

  那手下連忙跟了出去,于蓮走路的姿態十分動人,她心情在極度哀傷和迷惘中,根本不會存心使自己看來動人,但是她體態自然有一股撩人的味道。

  那手下出去之後,高雲繼續留意靈堂中來往的人的動態,他知道那個人出現的可能性極微,但是他還是耐心地等下去。警務工作,有時是十分乏味的,高雲不禁打了一個呵欠。

  那手下很快就回來,道:「她去聽電話!」

  高雲「嗯」了一聲,聽電話,那是不值得注意的小事!他也沒有再去追究。

  一個電話,當然極可能是一件小事,現代在都市中生活的人,哪一個不是每天都在聽電話的?可是,一個電話,也可能是驚天動地的事,那要看這個電話的內容而定,不能一概而論的。

  當那職員走過來,告訴于蓮說有一個電話找她之際,她震動了一下。可見她整個人已經迷惘麻木到未有進一步想:誰會打電話到這裏來找我呢?她只是機械地站了起來,向外走去。

  電話是打到辦公室去的,于蓮進了辨公室,拿起電話來,剎那之間,她感到身上一陣發熱,手一鬆,電話聽筒「啪」地一聲,跌到了桌上,把坐在桌子後面的一個職員,嚇了一大跳。

  這些情形,高雲的那個手下,並沒有看到。那手下只看到于蓮拿起電話,他就認為那是小事一樁,就轉身離去了。

  桌子後面那個職員,被電話聽筒落在桌上的聲音,嚇了一大跳,抬起頭來,向于蓮看去,他看到于蓮的神情,驚駭欲絕,而且,在驚駭之中,還帶有極度的憤怒。

  那職員說道:「小姐,你怎麼啦?」

  于蓮指著電話聽筒,喉間發出一陣「咯咯」的聲響,講不出話來。那職員道:「電話是一個男人打來的,一定要我們找你來聽,怎麼?有甚麼不對?」

  于蓮沒有回答,一個轉身,像是逃命一樣地逃了出去。那職員大惑不解,拿起電話來聽,對方已經把電話掛上了,傳來的是一陣「嗚嗚」聲。

  于蓮奔出了辦公室的門口,只覺得天旋地轉,她扶住了牆,喘著氣,腦中仍然在不斷嗡嗡作響。

  剛才,當她拿起電話來的時候,自電話中傳出來的,竟然是郎英生的聲音,而且,講的那句話,也是只有郎英生會講的。雖然聲音聽來很嘶啞,但郎英生病到後期,聲音本來就是嘶啞的。

  是的,就是郎英生嘶啞的聲音,當于蓮一拿起電話時,就從電話中聽到了:「蓮蓮,我愛你!」

  蓮蓮!郎英生一直是那樣叫她的,世界上也只有郎英生這樣叫她!

  當于蓮乍一聽到這句話的時候,她整個人像是一支被點燃了的蠟燭一樣,轟地一下燃燒了起來,全身發熱,她幾乎要脫口而出:「我也愛你!」

  但是,她立即想到,郎英生已經死了!當她一想到這一點之際,她感到極度的驚駭,可是在不到一秒鐘之間,她的驚駭已經變成憤怒,太過分了,開這種卑鄙玩笑的人,簡直不是人!

  那一定是沈大姐的惡作劇,真的太過分了!

  于蓮扶著牆,在她的面前經過的人,似乎一個個都變成了模糊的影子,她咬緊牙關,告訴自己,不要昏過去!不要昏過去!

  就在這時候,那職員又來到她的身前,道:「于蓮小姐,又是你的電話,說是有極重要的事,一定要你去聽,一定要聽!」

  于蓮定了定神,她已經想說「我絕對不聽」的了。可是當她想到,惡作劇者的目的是想戲弄她,可是由於模仿的聲音太像了,就像是真的郎英生的聲音一樣,那句「蓮蓮,我愛你」,再聽一千遍一萬遍也不會厭,又何妨再去聽一次?

  她在剎那之間,改變了主意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又走回辦公室中,抓起了電話來。

  可是,這一次,她聽到的卻是一個相當柔和的男人的聲音:「于小姐,還記得我嗎?」

  于蓮又震動了一下,她怎麼會不記得?那聲音,她當然記得,就是切走了郎英生頭顱的那個人!于蓮的腦際,像是有東西梗塞著一樣,要等那個人再問了一次,她才困難地道:「記得……你……先生……你幹了那麼……可怕的事!」

  那人的聲音有點激動:「可怕?你別那麼早下結論,于小姐,今天晚上,請你在雲飛路的轉角處等我,九點正,絕不能遲到,而且,千萬千萬不能把這個約會,說給任何人聽。」

  于蓮發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樣的聲音,她正想問為甚麼,那邊的電話已掛上了。

  于蓮慢慢地回到了靈堂,當她一走進靈堂之際,她向高雲望了一眼,心中在想:要不要告訴他呢?和一個殺人兇手,而且用那麼可怕方法殺人的兇手會面,是一樁十分危險的事。

  而且,警方正盡一切努力在找那個人,是不是該講給高警官知道呢?

  但于蓮立時把視線移了開去,她決定自己一個人去赴約,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,最多,讓那個人把自己的頭也切下來!

  于蓮在極度的哀痛和迷惘之中,想法已和普通人大不相同了。

  她在下午六時左右離開,回到了她獨居的住所,放了一浴缸熱水,把她自己,浸在熱水中。她想的是,那人要見自己,是為了甚麼呢?如果他忽然要把郎英生的人頭還給自己,那……自己有勇氣面對麼?曾經是一個活生生的人……可是……現在卻──

  也不知道是由於水蒸氣還是淚水,于蓮覺得自己的視線,愈來愈模糊。

  她在八時四十七分,就到了雲飛路的轉角處,下著雨,路上的行人極少,偶然有一輛車子駛過,在濕滑的路面上,發出一陣吱吱聲。

  九時正,一輛車子轉過轉角,在她的面前停下,車門打開,在車中傳出了那柔和的聲音:「于小姐,請上車,快,我的行動,需要保持極度的秘密!」

  于蓮自己,也為自己的大膽和鎮靜,感到驚訝,她一面進了車子,一面道:「當然,因為你是一個殺人兇手!」

  她一進車子,才坐下,車子已經開動,那個人駕著車,轉過頭來,向于蓮望了一下:「我,看起來像是殺人兇手嗎?」

  于蓮在他望過來之際,不由自主,縮了縮身子。但是她立即想到,自己害怕的動作,是多餘的,既然已經上了那人的車子,就該甚麼都不怕才是!

  她一想到了這一點,立時鎮定了許多,深深吸了一口氣:「像不像不是主要的問題,你做了那麼可怕的事,把他……他的頭切下來……那是為了甚麼?」

  于蓮雖然竭力使自己鎮定,但是在說到「把他的頭切下來」之際,聲音還是忍不住發顫。

  那人聽了于蓮的責問之後,好一會不開口。這時,車子已經駛向通往郊區的公路上,四周圍十分黑暗,也十分寂靜,于蓮又不由自主,感到了一股寒意。

  過了一會,那人才緩緩地道:「最早,是我要求把他的頭切下來,可是,他不肯答應……」

  于蓮聽得那人這麼說,真不知是笑好,還是哭好!這算是甚麼話!「我要把他的頭切下來,他不肯答應」!有誰會肯答應把自己的頭讓人家切下來的?這甚至於不能算是一個笑話。

  然而那人的神情卻十分最肅,絕不像是在說笑話,他繼續道:「後來,是他要求我把頭切下來的。」

  于蓮心中一片迷惘:郎英生為甚麼要那人把自己的頭切下來呢?這是怪誕到了沒有答案的要求!

  而就在這時,那人又向于蓮望了一眼,道:「他是為了你,因為他認識了你,在他不應該對任何女孩子產生愛情的狀況下,他愛上了你,除了這樣做之外,他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!」

  于蓮聽得莫名其妙,她實在不知道那人這番話,是甚麼意思。每一句話她都聽得懂,可是整番話的含義,她卻一點不明白。

  她想發問,可是那人在自顧自說下去:「那真不是容易的事,他的生命只剩下那麼短,而我所要做的事又那麼多,真是每一分鐘,都可以使一切的努力,成為泡影,時間真是太緊迫了,總算……」

  那人一口氣講到這裏,吁了一口氣,看他的神情和語氣,像是一切困難,都已經過去了一樣。

  于蓮感到在那人的身上,罩著一層神秘的濃霧,全然無法令人看得透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,也無法知道他做了那麼可怕的事,究竟是為甚麼!

  她又勉力定了定神,低嘆了一聲:「其實,把你當作殺人兇手,是很不公平的。因為他……任何人都知道,他最多還只能活兩三天!」

  那人的回答,卻出乎于蓮的意料之外:「是啊,危險萬分!他要是死了,就甚麼都完了!」

  于蓮心中的疑惑,已到了極點,這種疑惑,甚至令得她連恐懼都消失了,她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:「你究竟是甚麼人?你說是他要求你這樣做的,又說……是為了我,請你說明白一點,不然,世界上不會有人相信你的話!」

  那人笑了一下,在他笑的時候,他看來更是詭異莫名,他道:「不但世界上沒有人相信我的話,而且,世界上也沒有人會相信我做的事!」

  于蓮疾聲問:「你做了甚麼?」

  那人緩緩搖著頭:「我做了甚麼,現在講了,你也不會相信,你等一下就可以看到,到你看到的時候,你就會相信了!」

  于蓮挪動了一下身子:「你約見我,目的就是為了讓我看你做了甚麼?」

  那人點著頭,臉上帶著一種十分滿足、自傲的神情。

  于蓮悶哼了一聲:「你殺了他,把他的頭切了下來,還會有甚麼好事做出來?」

  那人並不發怒,只是望著于蓮,笑了一下,繼續駕車,于蓮又問了他幾句,可是那人卻不再說一句話,只是將車子在寂靜的公路上,駛得飛快。

  于蓮盡量忍受著心中的疑惑和不安,思緒亂成了一片:那人把郎英生的頭切了下來,是不是製成了標本了?還是根據郎英生的臉形,做了一個和真人一樣的蠟像?如果那個蠟像,做得和真人一樣精緻的話……

  于蓮想起那段如夢幻一樣,短暫又照亮了整個心靈的戀情,手心不由自主在隱隱冒汗。

  車子終於停了下來,于蓮向外看去,看到那是一列相當精緻的小洋房。在郊區,這種小洋房群相當多,大多數喜歡郊區生活的人,會住在這種小洋房中,每一棟房子都是獨立的,房子和房子之間,有著相當的距離,可以把鄰居可能帶來的干擾減到幾乎等於零。

  車子在最左手的一棟門口,略停了一停,遙控的車房門打開,車子直駛了進去,車房的門,又自動關上。

  那人下了車,于蓮也打開了車門,跟著那人向一扇門走去。那人來到了門前,轉動著數字鎖,在他推開門之後,他的神情,變得極度的嚴肅,盯著于蓮,半晌不說話。

  于蓮在他的目光的逼視之下,心頭怦怦亂跳。好一會,那人才道:「于小姐,等一會你所看到的情形,一定會令你極度震驚,我要先請你有心理準備,保持鎮定。」

  于蓮苦笑了一下:「在我……我看到了他的無頭屍體之後,我……不認為世上還會有甚麼再令我害怕的事了!」

  那人喃喃說了一句話,于蓮沒有聽清楚,他已推開了門。那屋子顯然經過改建,從車房推門出去,經過了一個短短的通道,就進入了屋子之中,屋中陳設十分簡單,但也可以看得出,那是一個起居室。

  他們經過了起居室,向下走了幾道樓梯,那個空間,應該是一個飯廳,但這時卻堆滿了木箱,有幾個木箱打開著,是空的,有幾個木箱,還有一具器材在箱子裏面,以于蓮的知識看來,那像是一些醫療器材。

  經過了飯廳,那人又用數字鎖打開了一道門,有一道樓梯通向下面的地下室。

  那人向下走了下去,同時,向于蓮招了招手,示意她也跟著下來。

  于蓮在這時,感到了一股寒意。她和那人的約會,完全沒有人知道,而這裏又是那麼冷僻,到了地下室,那人不論做甚麼事,都不會有人知道!自己是跟他下去呢?還是在最後關頭離開?

  她並沒有立時踏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,猶豫了一下,而那人的動作相當快,已經三步併作兩步地走了下去,一面在大聲道:「我回來了!」

  于蓮怔了一怔,那人這樣說,當然表示地下室中,還有人在,那會是甚麼人?而就在那一剎間,她聽到下面,有一個她熟悉之極的聲音,傳了上來:「她……她也來了麼?」

  于蓮一聽到了那聲音,腦中陡然轟地一陣響,眼前發黑,自己不由自主,向前一俯。

  她本來就站在樓梯邊上,身子向前一俯之下,重心不穩,整個人幾乎是直跌下去的。她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了樓的。事實上,她在一聽到了那句話之後,腦中像是炸了開來一樣,根本再也容不下任何其他的感受。

  當她知道自己終於下了樓梯,停了下來之際,她只覺得自己的手臂,被人緊緊抓著。

  她喘著氣,仰頭看去,看到那人抓住了她的手臂,還在搖晃她的身子,一面道:「我曾叫你鎮定一些的,剛才你從樓梯上衝下來,差點跌死!」

  于蓮喘著氣,道:「你……開甚麼玩笑?」

  她只能講出這一句話來,因為她剛才聽到的那句話,她可以肯定,那是郎英生的聲音。

  那人還沒有回答,突然,在她的身後,又傳來了郎英生的聲音:「蓮蓮,不是開玩笑,是我!」

  于蓮剛才的吃驚,比起現在來,又不算是甚麼了,她只覺得自己的身子,像是一大堆稀泥一樣,快要軟癱了下來,張大了口,除了喘氣之外,甚麼也不能做,那人用力扶住了她,她才不至於倒下來。她望著那人,那人道:「你轉過身去看看!」

  那人說了這句話之後,又對著她身後道:「你暫時別講話了,這種情形,是很難為普通人接受的!」

  于蓮足足花了一分鐘時間,才使她的氣息比較順暢,可是她卻沒有轉過身去,一來,她沒有這個勇氣,二來,她全身肌肉都僵硬麻木,完全不聽她的意志行動。

  她只是喘著氣,過了好一會,才問:「我……身後……有甚麼?」

  那人微笑著,用一種鼓勵的神情道:「來,別怕,你轉過身去,就可以看到了。」

  于蓮接連嚥下了好幾口唾涎,慢慢地轉過身去,當她的身子在轉動之際,她全身的骨節,都在發出「咯咯」的聲響來。

  她終於轉過身去了,她也看到了郎英生!

  一點也不錯,是郎英生!

  可是,于蓮的身子,冷得像冰一樣,她甚至感到自己呼出來的氣,也會凝結成冰柱!

  她看到的,是郎英生的頭!

  她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怎樣,可是郎英生看起來,卻是興奮莫名,那種盯著她的眼光,就像是他們熱戀的時候一樣,他看起來雖然瘦,可是精神卻很好。

  在于蓮呆得如同冰雕出來的雕像一樣的時候,郎英生擠了一擠眼,笑著:「蓮蓮,太意外了,是不是?」

  于蓮直到這時,才發出了一下尖叫聲:「那……不是你……留在病床上的,不是你的身體!」

  這是于蓮唯一的希望了!而在病床上的,如果不是郎英生的身體,那麼,現在的郎英生就是一個完整的人,雖然這時,于蓮找不到郎英生的身體。她看到的,只是郎英生的頭,在一個相當大的金屬箱子之上,看起來,像是他正在一個蒸氣浴箱裏一樣。

  郎英生聽得于蓮這樣說,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,在于蓮身後的那個人道:「那當然是他的身體,已經壞了的身體,一點用處也沒有!」

  于蓮顫聲道:「那麼……那麼他……現在……」

  那人的聲音聽來很悠然:「現在很好,雖然只是一個人頭,可是他活得很好,已經遠離了癌細胞對他的威脅,他可以活下去,活很久。」

  那人又說了些甚麼,于蓮已經聽不到了──一顆人頭,活著!于蓮變得甚麼也聽不到了,她甚至沒有發出任何呻吟聲,就昏了過去。

  于蓮知道自己並沒有昏過去多久,因為當她醒過來,還沒有睜開眼,就聽到了那人的聲音。于蓮的思緒實在太亂了:那人把郎英生的頭切了下來,可是卻令他活著!于蓮現在開始明白了!在最惡劣的環境下活著,就是這樣的意思!

  她沒有睜開眼來,也不動,只聽得那人在說著話,聲音十分激動:「她昏過去,當然不是因為害怕!為甚麼要害怕?你明明活著,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可以做得到,而且我成功了,我使你活著!」

  郎英生的聲音聽來有點膽怯:「可是……我只剩下了一個頭……我的身體……」

  那個人提高了聲音:「身體!身體有甚麼用!你不知道人體的結構有多麼笨,上帝的傑作,我看那是上帝最笨的作品!骨骼要來甚麼用?要來支撐肌肉,保護內臟,是不是?而骨骼又要依靠其他的器官來維持它的生長,消化系統一大堆,用來維持肌肉的營養,泌尿系統又用來幫助消化系統,所以系統的唯一目的,就是要使腦部有氧的供應,亂七八糟一大堆器官,有甚麼用?真正有用的,只有頭部,身體只是一大堆廢物,只會使人活的時間更少,只會使人患各種各樣的病,結果連性命都不保,現在你多好,擺脫了那一大堆沒有用的東西,通過機械的作用,使你的腦部活動維持正常,你可以活得比全世界任何人更長命!」

  那人一口氣說著,于蓮又感到了一陣昏眩,從那人的話中聽來,他無疑是一個極有成就的醫生!

  郎英生的聲音聽來有點苦澀:「可是……蓮蓮昏過去了,我就只能看著。」

  那人安慰地道:「以後情形會更好,身體的肌肉還在,可以隨你腦部活動的精粹而產生信號,理論上來說,只要有信號產生,就可以有機械的活動,可以用一條軟而長的管子連接起來,使你的頭可以遠遠伸出去,又縮回來!」

  于蓮又再一次感到自己像是用冰鑿成的一樣,她不敢想,也無法想一根可以伸縮的管子,上面有一顆活的人頭,伸來縮去的情形!

  那人又道:「其實,像你現在那樣,還有一個頭部,也十分多餘,人的全部活動,都由腦子來控制,所有的思想,全由腦部活動產生,人,其實只要一副腦子就足夠了,其他的一切,全是多餘的!我相信人總有明白這一點的一天!」

  郎英生嘆了一聲:「我是為了愛她,才願意在這種情形下活下去的。在我初檢查出患了骨癌的時候,你來找我,說可以使我活下去,要把我的頭部切割下來,用機械的方法來維生,我不答應,後來,我為了蓮蓮,所以照你的意思去做……」

  那人答:「是啊,還好你決定得早,再遲兩天,你健康的頭部,受了患病的骨骼的拖累,一起陪著死了,那多麼冤枉!」

  郎英生又道:「當我決定這樣做的時候,我……感到很害怕,現在……我倒反而覺得很好,不會比一個全身癱瘓的人更差。可是在旁人看來……我算是甚麼,只怕是最可怕的妖怪!」

  那人怒道:「別胡說八道!而且,除了我和于姑娘之外,也不會有人知道你好好地活著。或者……過一個時期……可以讓你父親知道!」

  郎英生吸了一口氣:「蓮蓮……她會愛我嗎?她會……愛一顆人頭嗎?」那人沒有回答。

  聽到了這個問題,于蓮的心中,像是有萬千根針在刺她一樣!

  郎英生的那個問題,雖然不是直接問于蓮的,可是于蓮知道,自己對這個問題,非要有一個答案不可!

  她愛郎英生,那是毫無疑問的事,不必問,也不必答。可是,現在,郎英生……只是一顆人頭!他的身體由於癌症而不能再起到身體應有的功用,他只是一顆人頭!

  雖然,于蓮知道那人的話,也有幾分道理,人的身體,一大堆各種各樣的器官,其中倒有一大半,是為了其他的器官而存在的。沒有了骨骼,肌肉有甚麼用?沒有了內臟,骨骼又有甚麼用?沒有了身體,所需要的營養可以減低到最低限度。一個人的生命存在與否,並不是決定在他的身體,而是決定於他的腦。

  郎英生現在能看、能聽、能說話。照那人的說法,甚至還可以利用微弱的信號,來控制複雜的機械功能,他活著,一點不錯地活著!他自己在感覺上也沒有甚麼不能接受之處,至少不比全身癱瘓的人更差!

  全身癱瘓,于蓮的心又是一陣刺痛,郎英生如果是全身癱瘓了,那問題也不成為問題,她會立即回答:「愛你!愛你!」

  可是如今的情形是:郎英生只剩下了一顆頭。

  一個人頭,活的人頭,能愛一個人頭嗎?

  郎英生對她的愛,絕無保留,他是為了她才這樣做的,她應該怎麼做呢?

  于蓮不住問自己:應該怎麼做?應該怎麼做?她真恨不得自己剛才從樓梯上跌下來跌死,希望剛才昏了過去之後,永遠不再醒來!

  但是,如今她卻必須面對著一個事實:和郎英生之間的愛情,還在嗎?愛情是存在的,這一點于蓮清楚知道,可是,和郎英生的人頭之間的愛情存在嗎?

  于蓮真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,郎英生的確是郎英生,雖然看起來比較瘦一點,可是那種眼色、那種神情,明明是郎英生!

  看來,那人和郎英生都不知道于蓮已經醒了,因為郎英生還在喃喃地問:「蓮蓮會愛我嗎?我……只剩下了一個頭──」

  于蓮無法回答這個問題,她實在無法支持下去,再次昏了過去!

  昏過去的人一定會醒來的,于蓮又昏了過去,很快便會醒來。她醒來之後,會怎麼樣?

  她不知道,要是她知道,她也不會再次昏過去了。

  朋友,世界上有很多事,是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辦的,並非每一件事都是二加二等於四,而是有太多的事,根本不知道如何才好。

  如果你是于蓮,你會怎麼樣?

  只怕也是不知道。

  要命的是,于蓮如果一直昏迷不醒,倒也好了,可是她一定會醒過來,面對她不知道該如何才好的現實,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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