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
星期四早晨,雙胞胎把我叫醒,比平常早了十五分鐘左右,倒也不在意。用熱水刮過鬍子、喝完咖啡、讀完報紙的所有角落,油墨幾乎沾滿了手。
「有事想拜託你。」雙胞胎中的一個說了。
「禮拜天能不能借到車子?」另一個也開口了。
「大概可以吧。」我說:「不過妳們想去哪裏呀?」
「蓄水池。」
「蓄水池?」
兩個人點點頭。
「到蓄水池去幹什麼?」
「參加葬禮。」
「誰的?」
「配電盤哪。」
「哦!原來如此。」我說。於是繼續看我的報紙。
◇
星期天不巧從早上就開始下著細細的毛毛雨。不過對於配電盤的葬禮來說,到底什麼樣的天氣才最合適,我也無從了解。雙胞胎對下雨沒提半個字,我也就保持沉默。
星期六晚上我向共同經營者借來天藍色VW車。他問我是不是交上女朋友了啊。我說:嗯。
VW後座上大概被他兒子粘上了巧克力牛奶的污漬,簡直像槍戰後留下的血跡一般,滲染了一大片。汽車音響用的卡式錄音帶沒什麼值得一聽的,因此我們在單程需要一個半小時的途中都沒聽音樂,只是無言沉默地繼續開著。雨隨著我們車子前進而規則地增強、減弱,又增強再減弱。令人想打哈欠的雨。柏油路上高速錯過的車子,一路上不停地以相同的調子繼續發出咻!咻的聲音。
雙胞胎中的一個坐在助手席,另一個則抱著裝有配電盤和熱水瓶的購物袋,坐在後面的位子。她們態度嚴肅頗配合葬禮日的氣氛。我也學她們。甚至在途中休息吃烤玉米時我們也很嚴肅。只有玉米粒在脫離胴體時發出啪嗞啪嗞的聲音擾亂了寂靜。我們留下三根已經啃完最後一粒的玉米軸,便再度開車上路。
那是個狗非常多的地方,牠們簡直就像水族館裏的鯽魚群一樣,在雨中漫無目的到處亂走。搞得我不得不接連不斷地按喇叭。牠們一副對雨和汽車完全沒興趣的樣子,而且大多數還露骨地顯出對喇叭聲厭煩的臉色,雖然如此卻還能夠巧妙地閃身避開。不過當然雨是沒法子避掉的。所有的狗從頭頂到屁眼都淋得濕答答的,有些看來像出現在巴爾札克小說中的卡瓦烏索,有些則像在深思什麼似的僧侶。
雙胞胎中的一個拿了一根煙讓我含上,還幫我點起火。然後用她小手的掌心貼在我棉長褲的內股,上下好幾次,那行為感覺上與其說是為了愛撫我,不如說是為了確認某件事似的。
雨好像打算永遠繼續下去的樣子。十月的雨總是如此這般地下著。一直繼續下到所有的一切都濕透了為止,地面已經濕淋淋的,樹木、高速公路、田地、車子、房子、狗,也都一一逃不過全部吸滿了雨,整個世界已經無可救藥地淹沒在冷雨中。
開始爬上一段上坡路,穿過密林間的道路便到達蓄水池。由於下著雨,四周沒一個人影。雨流進一望無際的水面,蓄水池被雨敲打的光景遠比想像中更悲慘。我們在池邊停車,坐在車裏打開熱水瓶喝咖啡,並吃了雙胞胎買來的餅乾。餅乾一共有咖啡、奶油和楓糖三種口味,因此為了公平起見,我們把餅乾分成三等份吃。
在那之間,雨仍然不停地降在蓄水池上,雨極其安靜地下著,只發出像報紙被撕成細細的一條條,然後鋪在厚厚的地毯上所發出的聲音一樣。克勞德‧李路許的電影上經常下的那種雨。
我們吃完餅乾,各喝完兩杯咖啡之後,不約而同地拍拍膝蓋上的餅乾屑,誰也沒說一句話。
「好了,差不多該開始動了吧。」雙胞胎中的一個說。
另一個點點頭。
我把煙熄掉。
我們也沒打傘,便朝蓄水池上伸出一截的斷橋一直走到盡頭。蓄水池是將河水堵起來人工做成的,水面像沖洗著山的腰部一樣,形成不自然的曲線。從水面的顏色,可以感覺到令人恐怖的水深,雨則在那上面激起細細的漣漪繼續降落著。
雙胞胎中的一個從紙袋裏取出那個配電盤交給我,配電盤在雨中比平常看來更加寒酸可憐。
「說幾句祭文吧!」
「祭文?」我吃驚地叫出來。
「這是葬禮呀,總該有祭文嘛。」
「噢,我沒想到。」我說。「可是老實說我沒準備。」
「怎麼說都可以呀。」
「只要形式就行了。」
我一面從頭到腳被雨淋得濕答答的,一面尋思著適當的字句。雙胞胎一副很擔心的樣子,輪流望著我和配電盤。
「哲學的義務是……」我引用康德說的「去除因誤解而生的幻想。……配電盤哪!你好好在蓄水池底安眠吧!」
「丟下去!」
「嗯?」
「配電盤哪!」
我用右腕極力往後擺,再將配電盤使出全力以四十五度角甩出去,配電盤在雨中壯麗地畫出一條弧線飛上天去,再打落水面,然後波紋慢慢擴展開來,一直來到我們腳下為止。
「好動人的祭文哪!」
「是你作的嗎?」
「那當然。」我說。
於是我們三人像狗一樣濕淋淋地緊緊靠在一起繼續眺望著蓄水池。
「到底有多深哪?」一個問。
「深得可怕。」我說。
「有沒有魚?」另一個問。
「所有的水池都有魚呀。」
如果從遠方眺望我們的姿勢,一定像一座高尚的紀念碑吧。